我头上沾了蜘蛛纲。他替我撕下去。那种熟识真不可言喻。我抱歉带路带得那么糟,他又笑,跟我走吧。
他和我相识相知,什么过程都不需要。不需要介绍和手续。年轻时代,原版的贺叔叔明白这女子肯定有什么心病,有讲不出口的感情。她对他父亲的感情他在猜测,在猜透之前他已深深感动了。她几次在讲到他父亲时都是噙泪的。那份深厚和复杂使他感到一个很长很乱的故事。
他说:你和我爸爸相处的时间比我跟他长多了。比我妈跟他也长多了。我跟我妈,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微笑着,可能吧。
他低一个声调说:他从来也不需要我们了解他。
我把他这话想了一会,说:在他住的那个瓜棚里,床头上摆着你和你妈的相片。其实我对此的记忆很不可靠。
是有个蒙尘的镜框,里面是些影绰的人像。
他说:你去过那里?
我说去过的。因为偶然和顺路。
他意识到他父亲最孤独的年月中原是有一份短暂的陪伴和慰藉。他顿时意识到那故事更长更乱了。他带些感动和不可思议,再一次,他把我认识一回。他已不想知道故事了。他已知道它了;这女子头一眼看他时眼里就是那由来已久的亲近。
树林越走越迷乱。他以为他有军人识途的本能。他说对不起得往那个方向走走看。我毫无意见。地上有一只短丝袜,草丛里有块曾经被当成褥垫的报纸。这个女子体内突然出现一阵从未有过的紧迫。她给他看见这紧迫。他额上沁起一层汗。四十出头的男性形骸中的贺叔叔紧迫地对我笑一下。他红色篮球背心土的“6”字贴上来。我一下懂得那紧迫是我成熟的最后一个信号。
需要某种实现。
需要那同样的一扑——贺一骑在四十多年前那个枪声冷落的夜晚朝着他母亲的一扑。
需要从他头的侧畔去看树梢空隙中那一孔蓝天。随着他猛兽般的动率那孔蓝天忽大忽小。需要解除这股紧迫感。我头晕眼花,看着急促寻路的少壮的贺叔叔。
我说,你挺像你爸爸的。
他说,这儿可以走出去!他拽了我一把,我们“哗啦”一下就出了树林。
没有。但我经历了全过程。它可能比实际发生的更强烈。
也许是的。不过我不可能爱他。很难说,谁给我们一次机会呢?
只因为他是贺一骑的一个延伸,一个不同的延伸。让我看到贺一骑极有可能是个平实的质朴的人。一个更合情理更贴切的贺一骑。是他的原本。他很可能有另一种发展和成长,就是他的儿子,本分、善良,有人的弱点,不具备那些被人或被自己制造的神话成分。
是的,我爱的是神话中的贺叔叔。
和贺叔叔的儿子在医院门口分手的。他用我给他的纸巾狠狠擦汗,刚历一场险。他明白他和我不近情理的亲昵是因为他父亲。他甚至察觉我和他父亲的真实关系。我们握手,知道从此永别。
把钱包丢在公用电话机上了!
地铁上有个人带了无线电话,我打到地铁总站,他们又打到杰克逊站,居然还在!
没丢。其余只是几张一块钱的钞票。进地铁站之前我给了那个扮自由女神像的乞丐几张钞票。这么热的天他浑身涂满青铜色涂料。眼睫毛都涂了。涂得一滴汗也渗不出来,呼吸都封在里面!开始我以为谁一夜间在那么个布满鸽子粪便的地方塑起一尊女神像来。见两个小孩去搔他痒痒才知道那里面是血肉之躯。
最近什么都丢。舒茨也觉出我连续丢失东西:笔记本,雨伞,钥匙。有次连车也丢了,不记得把它停在哪里,从晚上六点一直找到九点才找到。
是不是以这些愚蠢的错误在惩罚我自己呢?否定我自己?为了一桩过失,或无可避免的一切过失。
不知道。可能是一桩正在形成的过失。弗洛伊德不是认为吃饭时咬到自己一舌头都是由于潜意识的自我惩罚?是由于超自我在审判?而超自我——理想,美德不是来自死亡的力量?
丢东西,找东西,弄得我累极了。团团围,好像在飞快地原地打转。
我肯定在谋划一件事。但我不知它是什么。可能是在实现一个在黑暗里渐渐形成的谋划。
也可能是自杀。
我父亲逃脱了这个基因。海明威没有。同性恋者与异性结婚,以为逃脱了基因的摆布,却借此把基因传播下去。那是多大的忍受:对女性体液的猛烈作呕。像我父亲歪着双脚去忍受一祥吃力。
是的,我向你保证过。
我要做一个正常的人。
是的,我明白,正常人也需要医治。有全部正常功能和社会效益不说明他正常。
因此你这样毫不吃惊地看着我们,听着我们这些没超越正常范围的病人。
你一视同仁,不露声色的神态让我对你产生了如此巨大的依赖性。不,是瘾。
记得你建议过催眠疗法。
我现在可以接受了。我想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