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你毕竟是我的老师。还是坐下说吧。坐!坐!坐!”他指着身前的一条高不足一尺高的洗脚用的矮凳子,示意要洪鹢坐下,好让自己显得比他高。待洪鹢坐下后,他站着居高临下,阴阳怪气地说,“这白梅花旗袍嘛,你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于情,学生是应该给老师留下,是嘛。可是于理,学生却不能给老师留。因为上级领导要查抄的,就是这些东西。别的什么东西嘛,我们一丁点也不拿,我们就只拿这只小小的箱子。你就别让学生为难啊!不当之处,敬请老师原谅。”说完,他霍地站了起来,鞠了个躬,然后大声说:
“你们还楞着干嘛!还不快点把洪老的书籍衣物整理好。胡洁!你把这小箱子带走,保管好。如有差池,小心你的脑袋!”他一边说就一边往外走。洪鹢年龄大了,平时动作有点迟钝,可这次反应却特别灵敏,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一把拖住李健人,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无限痛苦地说:
“健人啊!这是等同我生命的东西。没有了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健人,看在我们也曾有过一段师生情缘的分上,你就将它留下吧。”
“要留下也可以。”李健人回头乜着他,趾高气扬的说,“你说说,这东西对你为什么这么重要。你说,你说啊!”
“这个……这个……这个……”洪老师生活中这块神秘却又神圣的禁地,他实在不愿让人知道,因而被逼得张口结舌。
“这个什么?你平日口若悬河,舌如利刃,是嘛!这个这个,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呵,今天却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怎么,这个连一件旗袍的来历也说不清?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嘛!”李健人的逗点眉结在一起,三角眼闪着凶光,紧紧地逼视着他,厉声质问道。
洪鹢见李健人凶像毕露,这才认识到他是只披着人皮的豺狼。求他酌情循理,实事求是,与人方便,那无异于与虎谋皮。与这种黑良心的人打交道,只能真枪对实刀,硬碰硬。于是,他的眼光也像雪亮的剑,紧紧逼着李健人,义正词严地说:
“李健人!这中间是有秘密,而且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绝密,但它是圣洁的,没有什么见不得阳光、不可告人的地方。这件衣是圣母玛利亚的,是南海观世音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是我仅有的一片最圣洁的净土,就是豁出生命,我也要捍卫她!我怎么会把她的奥秘,说给你们这些卑鄙龌龊的小人听。”说时,他便猛扑过去,想抢回这只箱子及衣物。胡洁使劲将他一推,箱子没有抢到,凳子绊了一下,洪鹢头先点地,重重地跌倒,额头血流如注。胡洁反而恣意笑着讽刺他:
“这,这老东西还说是,是什么圣,圣母,菩,菩萨。原来是他什么都不是,是只吃,吃人的老虎。洪鹢,我,我问你,你,你几十年来,一,一条光棍,怎么会,会有女人的衣,衣服?不干不净,还说是,是什么净,净土,真是,真是活见鬼!”
“哈哈,哈哈!一条光棍,一件女人衣,还说是什么圣母玛利亚、观世音菩萨的。哈哈,哈哈……”
不过,也有几个年轻人颇有微词,他们提醒胡洁:
“胡洁,他是你的老师,年纪大了,你怎么能拳打脚踢,下手这么重?这不要他的命!”
“什么?下,下手太重?你知道吗?对,对敌人的仁,仁慈,就是对,对人民的犯罪!你,你的屁股歪,歪到哪里去了!”胡洁回过头来,横睁怒目,厉声斥责道。
“好啦好啦,不要争吵了,还不快点收拾东西走!”李健人大声命令说。
听到李健人的命令,争吵遽然止住了。胡洁立即把散乱的摊在桌上的绿地白梅花旗袍、假发、化妆品,胡乱的塞进手提小皮箱。哄的一声,他们笑笑闹闹地走出了门。
洪鹢老师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走到门口,倚门向远方望去,地上,雪水正在凝成坚冰,寒气袭人;天边,红日正坠入山后,黑夜即将降临。他缄默不语,脸色苍白,心里空空荡荡的。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触景生情,骤然,毛主席的这两句诗,梗塞在他的心间。
第三章(。dushuhun。) ; ;午宴说梦(上) 13梁大胆敬上“三杯酒”,洪教授受尽千般罪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0:08 本章(。dushuhun。)字数:2190
从洪鹢老师被抄家的当晚开始,李健人一方面加班加点,开足马力,整材料,一方面又大会小会不停地呼叫,开足他如今已经完全控制了的推土机的马力,着手铲平洪鹢这座峭壁坚岩构成的山。啸傲山林的老虎,平常,人们即使在言谈之间提及,也会震恐变色;可关在动物园的铁笼里,连最胆怯的小孩都敢于毫不在意地嬉笑着向它投掷石子,如果管理人员不干涉的话。上天乱云飞度,大海凶潮迭起,世界面目全非,泰山北斗,在昆师瞬间变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被抄家后的洪鹢,已被人们视为关在笼子里的待毙的老虎,谁都可以戏弄笑骂。李健人及他手下的武大郎们,认为机会来了,都装怯作勇,声嘶力竭地与“虎”奋斗,以使自己头上能显现出前所未有的英雄的光环。何况他们在打过死老虎之后,还能以胜利者身份,从中分到一杯羹,谋到一寸皮,怎么不叫他们快意呢?因此,他们泄十倍之仇恨,逞百倍之疯狂,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因白梅花旗袍而引发的出卖长风的**案件,如今落到了洪鹢的头上,大家都认为,洪鹢的**铁案已经铸成。那些被认为在鸣放中放了毒箭,现已被打成右派,已经关进笼子的,或者目前暂时还未划为右派、而即将被划为右派的,即将被关进笼子,灭顶之灾就为期不远的,他们百计营谋脱身,也昧着良心,挖空心思给洪鹢编造海外奇谈,以祈立功赎罪。而那些比武大郎个头矮、手脚短、向上爬的心迫切又触摸不到登天梯的,觉得洪鹢这座山将要崩塌了,如果他能为炸毁这座山出把力,就可以攫取几块垫脚石,日后爬上去,也可以与武大郎平起平坐,,于是他们也助纣为虐。真是大江小河向着一个方向流,墙倒众人推。就这样,明枪暗箭一齐向他攒射,先把他打成凶恶如猛虎、狡猾如狐狸的**,然后连夜编织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向说申报,右派的铁案便一朝铸就。此后,大字报铺天盖地。胡洁揭发了今年开学不久,他给洪鹢送木炭时,洪鹢向他宣扬党天下的谬论,胡洁给傻冬瓜代笔,揭发了洪鹢解放前霸占他家田地、把他们一家推向火坑的罪恶。此后,揭发信如雪片一样倾泻。接着残酷的斗争如高炉猛火的煅烧,世上一切事物在这高炉中都被烧焦,变形走味。人们揭发的他的那些恶毒的言论,大大超出了六条政治标准,一夜之间,洪鹢变成了无恶不作的恶魔。比起袁世凯、蒋介石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李健人编织材料上报的同时,昆阳县公安局的一份《十年惊天大案,一朝侦破》的案卷,送到了地委办公室。地委书记丰满楼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洪鹢几十年来破家支持革命,冒死保护同志,与党风雨同舟,组织上一直认为他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怎么会是出卖党、杀害革命同志的**?何况长风是他几十年风雨同舟的情胜兄弟的挚友诤友,长风的妹妹曾经还是他的妻子!另外,洪鹢知道的党的秘密实在太多了。他自己来昆阳任书记,还是根据崎岖的指示,通过他的介绍,才找到长风的。在gmd多次追捕自己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他。他要出卖革命,最好不过的是直接向gmd告发他丰满楼,又何必转弯抹脚,先告发长风,然后让gmd来讯问长风,逼他交出自己呢?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他仔细查阅了案卷,觉得疑点甚多。那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谁?是与他共同作案的特务?那么,他作案以后,为什么还要留下让别人查案时能找到的罪证——绿地白梅花旗袍,并一直珍藏至今?是情人,这些年来自己也算得上是他的至交。他们无话不谈,怎么这个女人,这件绿地白梅花旗袍,他却只字也未提及?莫非他心中隐藏重大的秘密?另外,这神秘的绿地白梅花旗袍,是只有他丰满楼及过去调查此案的主要负责人才知道的绝密,别人怎么能够知道?而且这个人又知道这件衣服藏在洪鹢那里,岂不更为蹊跷。不过,他又想到,也许这女人是他挚爱的情侣,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伤心往事。虽然他们永远分离了,但情思还是牵牵结结,还像肉眼看不见的银样的细钢丝,紧紧地拴在一起,而这件绿地白梅花旗袍,就是他们之间的斩不断的情缘的标志。也许在明月如霜‘好风似水的静夜,洪鹢还会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件衣来,轻轻地轻轻地抚摸,好像在再与情人亲吻。正像法国《安吉堡的磨工》一书中的写的嘉科西爹爹,在月下拿出过去他从王宫里抢出来的、如今罐装藏起来不敢使用的金路易,轻轻地摩挲,轻轻地磨挲,觉得这是一种超越时空的享受。对于善良的人的这一并无恶意的不便启齿的难言之隐,应该让它有适当存在的空间,何必这么苦苦穷追不舍呢?但既而他又自笑,面对着这么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一个**人怎么能感情用事?
他将此案提到常委会研究,并说明自己的看法。多数常委认为,这衣是唯一可以查出出卖烈士的人的线索,这是从时间长河里淘出的深埋的金子,是铁证,一定要紧紧抓住,不能轻易放过,应责成昆阳县公安局严加审讯,克日破案,其中地委副书记高达的态度更为严厉。至于说到洪鹢过去曾与党风雨同舟,党曾利用他的影响,救助和保护过许多同志,其中包括在座的几位领导同志,这是事实。但他是不是党的忠实同盟者,还要到查案有了结论才能确定。现实是残酷的,斗争是复杂的,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这种事不是时有发生?过去,不是也有**人当了国民军的高级将领?那么,**内以及与**高层有密切联系的人中,难道就没有藏得很深的敌人?总之,一切都重证据;证据不足,也要继续追查下去,找出新的证据。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走一个坏人。
第三章(。dushuhun。) ; ;午宴说梦(上) 13梁大胆敬上“三杯酒”,洪教授受尽千般罪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0:09 本章(。dushuhun。)字数:2491
事情意想不到的巧合,往往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怪异的结果。事物的两个方面往往相互促进,一个方面好了,另一个方面也好起来;一方面趋向于坏,也影响另一方面更坏。这正如“水涨船高”,水涨了,就促使船高了;反之,船低了,水也一定消退了。洪鹢的事正是如此。五人小组定他右派时,地区副主任五人小组组长高达认为,一个出卖同志的**,当然是罪不可赦的右派。而侦查这个**案件的地区公安局长同样认为,一个对党有刻骨仇恨的右派,当然会出卖革命者,定是是货真价实的**。“水涨”与“船高”相互抬杠,没两个星期,洪益就成了右派与**都够鼎尖的双料货。一朝从青云之末,坠落至十八层地狱的底层。昆师批斗他不到一个星期,他的余毒远远没有肃清。那些昔日的侏儒,今天被自己吹起来的巨无霸的斗志,正方兴未艾。可是昆阳县公安局却大杀风景,硬要将洪鹢收监严审。地公安局马不停蹄地严限追逼,限期破案,昆阳县公安局岂敢片刻延误?只好将洪鹢立即关进了昆阳县公安局监狱?
可是谁去严审?公安局的办案人员,许多人都踯躅不前,其中有些人就是洪鹢的学生。他们的想法与丰书记的想法大致相同,觉得洪鹢对革命的贡献很大,人品也并不坏,单凭一件衣就判他**,实在过于武断。可要实事求是,关键就要找出那个穿这旗袍告密的人,可查了十年,还似断了线的风筝,越查越不见踪影。如今再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又怎么能克日破案?何况洪鹢与许多地委领导成员还是好朋友,出了一丁点差错,都脱不了干系。因此大家都躲躲闪闪,不愿承办此案。局长也觉得,局里有几个是洪鹢的得意门生,应该回避,其余几个,瞻前顾后,碌碌无为。依靠他们,在限期内破不了案,不能委此重任。于是,就把交河乡的公安特派员调进县公安局,责成他侦破此案。
这个特派员,个头虽不高大,可头大,眼睛大,嗓门大,拳头大,腿脚粗大,胆子更天大。他头发根根竖起,油亮乌黑;眼上横着的眉毛粗黑,连耳的络鳃胡子,像劲箭攒射的箭靶;脸膛像抹了油的光亮的铜盘,红里透黑。只要他眉毛倒竖,鹰眼圆瞪,虎须横张,铁脚猛蹬,一声狮吼,豁出钢拳,似乎天也会旋转,地也会震颤。那些胆子小的,往往就会被吓得肝胆俱裂,魂飞九天。他姓梁,连熟人也不呼他的真名,叫他梁大胆。他是部队转业干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了的。他疾恶如仇,一见到阶级敌人,就眼冒金火,拳头抓得淌水。他对犯罪分子及一切阶级敌人的无情打击,如雷劈如冰雹那样猛烈,就像当年在战场上如狮虎勇猛地冲锋陷阵那样,所向披靡。他去审理案件时,犯罪分子、阶级敌人无不闻风丧胆,俯首就范。前不久交河镇发生的那件贪污信用社巨款的大案,破案之神速,令人叫绝。这个案子案情大致这样。一天,据交河乡信用社会计自称,为确保现金安全,他晚上回家,把五千元装入一个袋子里,夹在自行车后的架子上。可回到家里,不见了袋子。其时已经天黑,路上没有行人。他也没有惊动别人,自己在路上来回仔细寻找,直到半夜,还不见踪影。第二天凌晨再找,也没找到。这个会计便报了案。这个案子,别人审了半年,没有头绪,他接手后,勘查了现场,无偷盗作案痕迹;遍访了群众,无人知晓此事。他便断定这是监守自盗,拘捕了这个会计。严词讯问,会计守口如瓶;梁大块圆睁虎眼,重豁钢拳,猛蹬铁脚,狮吼一声,便将他吊半边猪,三下五除二,没打几下,他即刻交代是他自盗,钱给了妻子。梁大胆即刻又把他妻子抓来,摆出吊打的架势,才一声猛喝,他妻子又即刻交代,说将钱交给了她的母亲。又把她母亲抓来,才吼了几声,她母亲就晕厥过去了。一瓢冷水沃面,她醒过来便说钱埋在某处树下。派人去挖,挖出个酒瓶来,可瓶里只有一百多元。再狮吼几声,风烛残年的老人,挺不过去,没几天,便死了。犯人的口供俱在,没有一个星期,这个大案就被神速侦破。最终判这个会计十年徒刑。要铁矿石熔化,就得高炉猛火猛攻,这是梁大胆破案经验的精髓。对待贪污分子如此,对付洪鹢这种极其狡猾的政治犯,更应该如此。因此,公安局领导认为,要限期破这案子,卸下自己肩上的重担,就只能倚重梁大胆。至于冤枉不冤枉,十年的无头案,谁又能说得清。
梁大胆接过这个案子,就即刻大胆大干起来,在梁大胆脑子里,无头案即刻就有头了。他想,是**,当然会攻击党,当然是天生的右派;他是右派分子,当然就是死有余辜的**。对这种老奸巨猾的人,怎么对付都不算过分。不过,他毕竟是有名望的知识分子,不少县政府的干部还是他的学生,还是先礼后兵为妙。先有理貌地讯问,让他自己交代罪行,不成,就休怪老子无情。总之不管用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