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航笑着摸摸暮歌的头。十三岁的孩子,你说,怎么就,那么透彻。
吃了晚饭,凌远航反常地没有一头扎进书房,而是找出了暮歌厚实的外套。暮歌一看就来劲儿了。三两下把书收回书架,暮歌一把抱住凌远航的手臂。
“看星星是不是?看星星!”
“是!”凌远航笑着摸摸暮歌的脑袋。
夏末秋初,这时候的夜空很高很高,星星也尤其尤其得亮。暮歌喜欢高原的月色。舅舅随身携带的妈妈的日记本里,有许多许多的信,有些给舅舅的,写个她和晨歌的,还有写给“爸爸”的。
妈妈在其中一篇信里写道:“孩子们,妈妈太喜欢西藏的月色了。如果有机会,你们一定要去那里看一看。”
后来暮歌真的来了高原。等暮歌真正静下来,懂得赏月的时候,凌远航带她领略了高原的月色。每次暮歌都看得很认真,月还是那个月,亘古不变,这是妈妈最爱看的月,这是晨歌还来不及看到的月,她要帮他们一起看。
凌远航带暮歌坐上了一台军用吉普,高原上雨季刚过,正是猛兽活动的黄金时期,后座放了一把猎枪。
吉普在旷野上疾驰了好久,终于在群山前停了下来。明晃晃的月亮就挂在两座山之间,黑乎乎的天空的大地,漫天的星子,没有尽头,天地没有分界,他们就如同置身浩瀚星空一般。
凌远航在车盖上铺上了毛毯,将暮歌抱了上去,然后自己也上去,在暮歌旁边躺下。
“暮歌,喜欢这里吗?”
暮歌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吗?”
“啊。暮歌要不要留在这里?”
暮歌睁着清澄的眼睛望着凌远航。
“暮歌,不要离开佛祖,红尘太苦。”
“出家就不苦?”她的笑带着一种睿智和没心没肺。
“不苦,有佛。出家出的是尘,脱俗了,远离了俗世,就不苦。”
暮歌笑了笑,躺在凌远航身边,挽住他的手。“可是人家舍不得你。我要跟舅舅在一块儿,一辈子都要!红尘苦,出尘就不苦,对佛来说,人世百态,又何来红尘内外之分?只要在舅舅身边,到哪儿都不苦。我和舅舅一样,心中有佛。”
凌远航听着笑了,伸手摸了摸暮歌的眉眼。凌远航喜欢暮歌的眉眼,他常常对暮歌说:你的眼睛,像拉姆纳错,是灵魂的守望。
“好。我们一起回去。”
藏历七月上旬,公历九月上旬,暮歌度过了她在高原过的最后一个沐浴节。
高原冬长夏短,春天雪水入河,冰人肌骨;夏日大雨滂沱,山洪暴发,河水浑浊;冬天皮袍裹身,没人敢入水。只有在夏末秋初的时候,水温较高,河水清净。高原上的老老少少都知道,初秋的水有八大优点:一甘、二凉、三软、四轻、五清、六不臭、七饮时不损喉、八喝下不伤腹。选择这个时候洗澡,是藏名流传了七八百年的传统。
暮歌喜欢过西藏的节日,大大小小的节日从来不错过。暮歌喜欢沐浴节,虽然这里条件艰苦,但她还是能时常洗澡的。不过像这样大规模象征性的活动,她还是不愿错过的。小时候凌远航会抱着她下水,后来长大了,她下水,凌远航就在岸边看着。
面对这样的转变,暮歌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其间的尴尬只有凌远航知晓。暮歌一天天长大,可凌远航一直当她是个孩子,直到有一天,凌远航帮暮歌洗澡时发现了她尖尖隆起的胸脯和下身细细的茸毛时才惊觉,这孩子早就已经长大了!
藏人叫金星为“嘎玛日吉”,也叫弃山星。沐浴节持续7天,勤劳质朴的藏民们会选择风和日丽、阳光灿烂的一天,成群结队、阖家而出,他们纷纷前往拉萨河,白天洗衣物,等夜晚弃山星高悬头顶之时,就下水尽情地嬉水游泳,洗刷一年的风尘。
今年的沐浴节,凌远航还是照往年那样陪着暮歌一起去。当然也有不同,三年前凌远航便不再陪着暮歌一起下水了。
河畔到处都是藏民们的歌声,更有人在河滩上跳舞的。凌远航点起篝火,身边摆着青稞酒、酥油茶、糌粑和一些节日食品,暮歌并不见得都会吃,不过这丫头喜欢讨彩头,节日一定要应景。
凌远航看着河里和其他小女孩玩得没了形象的暮歌,无声地笑了。这时候的她,笑容如雪山顶上的新雪一般纯洁无垢,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孩子现在的笑容。
半个月后,暮歌十三岁那年,凌远航正式收到晋升令,调回沿海。暮歌离开了生活了八年的西藏,回到了真正属于她的世界。
正文 何处惹尘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