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单位从高校里抢来的那些仁兄。
“抢”这个字具有暴力成分,听起来比较难听,所以,按照我们单位领导的说法,不能叫“抢”,而应该叫“引进”。中国文字的词义很复杂,等哪天肚子里学问攒够了,我也许可以考虑写一本《汉语非同义词在作文中的同义互换》,再向某机构申请一顶“语言学家”帽子,招摇过市一番,现在就暂且不讨论了。总之,不管什么说法,“抢”也好,“引进”也罢,事实是,我们从高校直接被吸纳进入了企业。
这个“引进”来的相当突然,突然到让我们猝不及防。您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这些高校生,都是大家十分羡慕的对象,是人们眼中的“天之骄子”。那个年代,谁家里要是出了个大学生,必定会鞭炮齐鸣、奔走相告的。因为,谁只要考进了大学,不说他前途一片光明,起码也意味着以后日子将衣食无忧,就像童话结尾的老套言语一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上学期间,像如今这般高昂到要很多父母愁眉苦脸的学费,是与我们无缘的,我们不仅不用交学费,连书费、杂费也不用交,学校里还管发生活费;毕业之后,也不会像如今说的“毕业即等于失业”这么恐怖,我们的工作分配,由学校全包。在校期间,大家唯一担心的,就是毕业后工作的好坏。可好坏也未必一定就会根据学业与人品而定,分配到“新西兰”(新疆、西藏、兰州)去的,不一定就是差生;分配到京、津、沪去的,也未必意味着一定是优生,基本上得由学生处说了算。所以,大家在学校里除了努力学习外,另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努力和学生处领导搞好关系。至于关系能搞到何种地步,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交心也行,献金也行,献身也行,反正大家是各自忙活,心照不宣。
但某天,一切都被改变了,学校突然下通知说,今后工作将不再包分配,由各机关、企事业单位自主从学校“引进”。
消息在社会上被新闻发布后,这下子可不得了,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就跟街头大妈们见到特价商品一样,大批大批地涌进了高校,也不管是男是女,是乌龟是王八,见到毕业生就抢,抢了就跑。动作慢了没抢到的,居然和学校预定,美其名曰“意向培养”。这种现象,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知道,所谓的“意向培养”,就是由单位出钱,学校用这钱来给单位培养未来职工。这么干本来也没什么,单位虽然要向学校付出不菲的代价,但到时候把人用好了,连本带利收回也不一定,可以算是前期投资;问题是,万一被“意向”了的这位,终了也学无所成,或者居然中途驾崩,单位岂不是损失惨重?这等风险,对一向慎重的天朝人来说,是不是忒大了点?
直到后来,新华社的报道告诉我,我天朝已经进入了快速经济发展与市场竞争时代,要与世界接轨,人才奇缺,各行各业都暨需大量人才去建设,才总算给了我一个可以接受的注解:经济学原理告诉我们,风险越大,获取的利益相对也越大,为了企业发展,冒这个险还是值得的。我现在每每看到陪着笑脸到处递简历、面试屡屡碰壁后垂头丧气的高校毕业生,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的空前盛况。感慨之余,不由得一声叹息:我天朝真不愧是天朝,才过去多少年呀,居然就从人才奇缺时代猛然进入了人才过剩时代,进步也太他妈的神速了!
在一片“引进”声,我也被引进了。引进我的,就是本市这家大型国有化工企业集团公司。您可别小看我们公司,本公司论行政级别,部属正厅级;论企业规模,下有各类国家二级企业七十多家,在职员工九万多人,若算上离退的,人数超过十五万;论员工福利,不光月月发不菲的奖金,连四季鞋帽服装、日常用品、家用电器、禽蛋肉副食品等等,也都给你安排的井井有条,还保证杂牌的没有,统统品牌的干活。遇到逢年过节,就更不得了,什么节假日红包津贴、生猛海鲜、高档馈赠礼品,但凡您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都会铆足了劲往下发,某次居然人手发放冰箱一台,实在有点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味道。
作为公司的“储备精英”,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这种日子在很多人看来,无疑是泡在蜜坛子里。可是,人是有思想的,当一想到所受待遇与所作贡献的比例时,就由不得我不羞愧和脸红——我在公司机关政研处上班,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和别人吹牛、下棋、侃大山外,平时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磨屁股。底下职工好像也知道我们的工作状况,他们称我们这类人为“寄生虫”,还编了许多顺口溜来调侃。其中有个顺口溜是这么说的:“八点上班九点到,理理桌子看看报,侃侃大山喝喝茶,一天日子过去了”。顺口溜的讽刺意味明显,摆明了说我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可我不得不承认,这基本上就是我的真实写照。
我不知道我的同仁们对整天过着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被别人称之为“寄生虫”有什么想法,总之我会脸红。别人常说我把什么都看得像屁一样轻,其实是不对的,我看轻的只是身外之物,崇高点说,叫“金钱于我如粪土,富贵于我如浮云”,对身内之物,比如思想、良心,我从来没看轻过,尤其是廉耻,更放在心上。这个世界上,真正完全没有廉耻的人是不存在的,你可以说一个人鲜廉寡耻,但不能说他一点没有廉耻,其道理就跟“一个人做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坏事,不做好事”一样,你不可能这辈子没回答过别人想知道的问题,不可能没给别人指过路,事情再小,也是做好事,这是底线。廉耻同样也有底线,某位导演同志就曾经嚷嚷过:人不可以无耻到那种地步。虽然“那种”具体是指哪种,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中我们却可以推断出,廉耻的底线,叫作“不可以”。
有了这个“不可以”,我当然就会感到羞愧并且脸红。据我所知,抱有我这种心态的人,我也不是唯一,起码在与我同一批被“引进”的一百多位“储备精英”中,就有十来个。我们这十来个人,由于同时进公司的缘故,都住在同一栋机关宿舍楼里,但这并不是我知道他们心态的原因。“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情古已有之,如今被继续发扬光大,我们门对门住到其中一个驾鹤西归都不知道对方的尊姓大名,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们过着同样的生活,受着同样的遭遇,抱着同样的心态。
前面我说过,人都喜欢和自己趣味相投的同类在一起,但我忘了说,在同病相怜的时候,和自己趣味不相投的人,也会惺惺相惜。我们这十来个人来自五湖四海,趣味也各不相同,但大家同病相怜,也就走到了一起。既然走到一起,自然就组成了“圈子”;组成了“圈子”,自然就有了经常性的聚会。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013 精英牢骚最多
所谓聚会,就是大家坐到一块天上地下、东西南北地扯。别看聚会中能扯的东西很多,但当仅限于同类人聚会时,主题往往就很明显,一般多为大家共同关心的事。待遇与贡献问题是我们这群人所共同关心的,因此,某次聚会,当有人提及时,气氛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了充分讨论。
本话题是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由一位喝得满脸红光的仁兄首先打开的。他说:“诸位有没有想过,公司化了那么大代价把咱们弄过来,其居心究竟何在?难道仅仅出于菩萨心肠,知道在咱们这辈子伟大的共产主义实现不了,就存心让咱们提前享受一番?兄弟固然十分老实,却也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者,客观地看,窃以为这么傻的企业,天底下是断然不会有的,天上掉馅饼的事,也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兄弟愚笨,透过现象也没有看清本质,所以请教诸位。关于这个问题,大家敞开议议,OK?”
“老兄所言极是,我也正疑虑着呢!”某同志马上接口:“根据买卖原则,我想公司的本意,应该是让咱们来为它作贡献的。咱们用所学的知识为它干活,它根据活的质量按质付钱。至于加倍给嘛,是它自己心甘情愿,盛情之下,咱们当然也不好意思像那本热销的《中国可以说不》一样,开口就一串不不不的,对不对?可问题在于,咱们首先得用所学的知识为它干活呀。时至今日,我睁大火眼金睛,张开顺风大耳,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就压根没看到或者听到有哪一位在座的兄弟,现在正用他所学的知识,为公司做着有实际意义的、有实际贡献的伟大光辉事业,光看到它源源不断地给咱们无比幸福的享受了。同志们,这不正常啊,确实奇哉怪也啊,这其中,到底有啥猫腻呢?”
“想不明白就往好的方面想,公司对我等如此仁义,我等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对?我先估计它没藏什么猫腻。”另一位仁兄笑道,“公司不是一直说我们是储备精英吗?储备储备,就是放着,等用到的时候再说。这就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准到时候要我们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呢!”
这位仁兄的回答,立刻引来了一片笑声。有人笑骂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个毛!养你一千日,用你一小时吧?整天呆在办公室里不务正业,别说专业全忘光,再这样下去,连女人是怎么干的都得忘了。还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呢,你当自己是释迦牟尼、耶和华?”
“就是,咱们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少他妈扯吧!”有人跟着附和道,“依我看,啥猫腻都不是,说穿了,就是公司压根没把咱们当根葱。至于不惜血本把咱们弄来,无非是图个面子摆设,表面上人才济济,让上面看到他们如何如何重视人才。实际是有咱们不多,缺咱们不少。”
“对对,我也是介么看地。你想啊,如果公司真心把我们当人才使用,早就应该把我们放到对口的岗位上去了,这就是所谓的术业有专攻嘛!就算不能完全对口,多少也得挨着点儿边吧?最不中,也得走个程式,让我们先熟悉、先了解一些本专业在公司的发展和使用情况,再充军发配到旮旮旯旯里去吧?可我们一进公司,就直接到了跟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做棒槌,都一年多了,管都不管你,这是做嘛?我学的是硅酸盐,却把我安排在行政做后勤,介叫嘛事嘛!”一位化工专业出身的天津籍老兄说。
“同感啊,深有同感!”一位长得瘦瘦小小的老兄继续发言,“我是学法学专业的,好歹也是个法学硕士吧,可自从进公司到现在,我就呆在*部里没挪过窝!前些天倒是有位领导找我谈话,说工会里缺个法律工作者,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到了工会,专业肯定是能发挥,可咱们工会什么性质?鬼都知道它是领导意志的附庸,是专门帮着欺负工人的,名不副实的玩艺嘛!我去了,日后就算不被人从后面捅刀子,也得被唾沫淹死,去那地方,我还不如直接去妇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