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韩绮梅的房间,母亲随手拖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说你清理箱子我在这儿歇歇。母亲的声音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如七月的阳光,灼人肌肤,有了蓝色窗纱的隔离,便柔如朝阳。
母亲的盘龙髻毫发不乱,母亲的身姿清瘦精神,母亲留在地板上的影子整洁坚定。韩绮梅清理着箱子,不经意地看了看地板上母亲的身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在博物馆见过的晚清贵族服饰,精致的绣工,柔滑的锦缎,在灯光掩映下泛着灰色的微光。眼见母亲端坐的模样,她自顾自地笑,此时的母亲以另一副模样出现在她的脑海,这个母亲头戴牌楼式的大拉翅,披着琵琶襟坎肩,身着金龙饰、间以五色云纹的宫廷服,脚蹬凤嘴衔珠穗的凤头鞋,坐在一个叫“翡翠园”的地方,两眼炯炯地对她严格地进行私件检查。
笑么子呢?手里的本子给我看看!母亲说。
母亲这一说,韩绮梅才惊觉自己正拿着一本《同学录》。《同学录》里少不了一帮朋友的惊世之语,分别之际,读了几本书的,搜罗尽了所能知道的溢美之词、离愁之句,如大江东去,以不可遏制之势滚滚而来。有些绮词丽句,连韩绮梅也承受不起,何况是一晌要求子女中规中矩、又总觉自己的子女缺点远胜于优点的母亲。同学留言,原本就是虚虚实实,少不了搅拌一点笑料的,母亲看了,只怕句句当真。
韩绮梅犹豫着,母亲伸出手,看着韩绮梅,那眼神,分明在表示《同学录》是非看不可的。韩绮梅嗫嚅道,毕业了,同学瞎写的留言,留个纪念,没什么看的。母亲不答话,抢过《同学录》,瞪了韩绮梅一眼,翻看,见韩绮梅还楞在那里,又抬头严厉地扫视一眼,抛出一句话,干你的事!老看着我搞么子嘛?我还识得几个字。
韩绮梅暗地里埋怨学院把《同学录》做得太精致,红色碎花缎面的包装,金黄色的镏金字,怪不得母亲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韩绮梅取了毛巾擦汗。
房间前后墙各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窗户,有微风通畅其中,还是热。阳光将树影投射在蓝色窗帘上,影影绰绰。已近傍晚,天色昏黄,摆在书架上的米黄色弦纹瓶泛着层晶莹滋润的光,上好的瓷釉使它的光芒粘着些诡异。父亲把它放上书架时说,哥窑瓷,浙江龙泉货呢。
采薇园出其的静。
母亲静静地看,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面色越来越严峻。韩绮梅已把箱子清空,该上书架的上了书架,该入衣橱的入了衣橱,搁在椅子上的几件衣服是要洗的。韩绮梅等着母亲的反应。这种时候,母亲没说下楼是不能下楼的,就跟刚才进门时未等母亲同意上楼就不能上楼一样。
“有人祈祷圣母玛利亚,有人祈祷圣彼得和圣保罗,姑娘,我只向你祈祷……”母亲慢吞吞的念出了两句诗,声音低沉得可怕,与她平时高亢、嘹亮如京胡的声音相比,现在的低沉、苍凉就接近马头琴了。
那是陈文宇抄上去的诗,林语堂在圣约翰大学致女孩陈锦端的情词。
文宇是什么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母亲问。
男同学。
他怎么敢给你写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这有什么“敢不敢”,又怎么称得上是“不三不四”,韩绮梅这样想着不留意一串话冲口而出,您老人家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同学在留言薄上抄了一首名人的诗而已,大家留个纪念,又没其它的意图,班级统一购买的留言簿,老师写上名字就发下去在同学间传来传去,什么时候抄上去的我都不知道。
母亲忽地从椅子上站起,双目圆睁,铁青了脸,一扬手,《同学录》直朝韩绮梅飞去,一顿数落也随着飞驰的《同学录》劈头盖脸而来。
又是你有理!你什么时候把我的话当话了,么子名人的诗?么子留个纪念?名人的诗车载斗量,好诗那么多,他何理就单挑这几句……
韩绮梅僵立,也不躲避,飞旋而来的《同学录》在她额头上重撞一下迅疾落地,“啪”的一声闷响。
母亲的训斥没随这声响停息。
你别以为离家读了几年书就了不得了,么子乌七八糟的事在你那里都是纯金纯银了。你自己去看看都写了些么子东西?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劳心劳力的把你养大成人,如今到好,大学几年就这样一事无成的回来了,连个工作也没有着落。韩家人一直被人看险,就是没被人戳过脊梁骨,你不要给我丢尽了脸面!
母亲在书桌上重重地放了一掌,震得装饰玻璃和一些小摆设噼哩叭啦一阵响,弦纹瓶摇晃了几下,总算没从玻璃后飞出。母亲激怒,声音一节高过一节。
耳要无淫听,目要无邪视。这些话从小就跟你讲,剩饭炒三遍,狗都不舔,你何理就不明白呢?让你读书,上大学,是为了让你更学好,更有出息,也好为韩家续上个书香门第的名分,到头来你学得男女不分了,还大大方方的让那些没教养的败运鬼在你本子上写些不能入目的东西,你……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母亲讲到最后一句,真是气极,往外冲时将韩绮梅推了一把,韩绮梅被推得退了好几步,总算没跌倒,靠在了衣橱上。母亲冲到门口,脚下正踩着那本惹事的《同学录》,母亲弯腰拾起,回头低沉了声音说,这本子别看脏了眼睛,拿去烧了。又道,赶紧把衣服再清理一下,凡是你自己买的衣服全交给我收拾。
母亲急步走了,暴风骤雨随之而去。
韩绮梅木然转身,对着穿衣镜看看额上青紫的肿块,轻轻按按,有点疼,然后,嘴角提起,寂寂一笑,两滴泪珠滑落。小时候挨了母亲无端的责罚,还是有办法转移郁闷的。她会借故吃甘蔗,拿了刀对着甘蔗横劈竖劈,横劈竖劈中总有一刀两刀斜到指上去,于是指上开了口子,血珠冒了出来,血珠是不同于泪珠的,看着血珠往外冒,内心的纷争就解除了,比一场哭还管用。所以,受了委屈,不哭,而是和着血色吃甘蔗。可甘蔗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张大了嘴去大哭也难免。现在是不能和着血色吃甘蔗了,更不可能无所顾忌地大哭。她下意识地看看手指,手指很完美,原来有过伤口的地方一点印迹都没有了。
韩绮梅按母亲的要求清理好衣服,又脱下身上穿的,换上一件白底蓝色小花的衬衫和一条灰色的长裤,抱起一叠要洗的衣服下楼,忽见衣橱与地板相接处露着一小片白纸,用指尖拨出,展平,是田君未给她的,《久违的男孩》。这张纸原来就夹在《同学录》里,现在它藏在缝隙。毫无疑问,是从《同学录》里飘出来的。韩绮梅暗暗庆幸它劫后余生,免遭烈火焚烧的厄运。她把诗稿放嘴边亲了亲,然后,放下手中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在书架上为《久违的男孩》找栖身之所。
别躲在闺房里出不来,吃晚饭了!楼下传来母亲怒火未熄的声音。
韩绮梅把书推推整齐,抽出一本《辞海》,将诗稿夹了进去。
作者题外话:还是坚守一种温暖的信仰。真言不是那么难以表达,就如真情并非难以置信。秉持理想之光的勇士,执着于真情的狂徒,在不能言语的夜里怀念,渴望用最洁净的文字描述他们。以弓的姿态潜入黑暗,通宵达旦,不知疲倦,从肉体的废墟拽出果实。或许闪光,或许谦卑,这是日落之前,必须收刈的一片麦子。。 最好的txt下载网
四、月下动荡一座残院
父母的卧室张挂着母亲年轻时与外婆的合影。
两人着丝质旗袍,各执一把丝质团扇。外婆高贵端坐,慈眉善目的,笑如浅浅的潮汐,徐徐洋溢。外婆着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