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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1页)

乡村巫婆给我们作出预言我与她在杜塞尔多夫过夜

从旅店出来就是森林,道路穿行于森林深处,这林中路还相当长,让我们着实花去不少时间。天气凉爽,浓荫带来了阴凉,我与莱娜塔静悄悄地向前行,边走边聊,不觉疲倦。尽管我是行伍出身,常年过着军旅生活,但我对世俗的交际并不陌生。我曾有机会在意大利的许多城市中漫游,什么狂欢节的假面舞会呀,什么剧院的话剧、歌剧、舞剧呀,我都见识过的。后来,在新西班牙,我时常光临当地富豪阔佬人家在家中举行的各种晚会,笼罩着那种场合的完全不是未开化的国度的野蛮,就像许多人心中所设想的那样,恰恰相反,在那里你可看到穿戴讲究举止优雅的女士们演奏诗琴、齐特拉琴(1)、吹乐笛,与骑士们共舞,跳情人舞、乡村舞、摩尔式的以及其他最新潮的舞蹈。我竭力让莱娜塔看出,在我这粗犷的水兵衫之下隐藏着一个对文明教养并不陌生的人,而当我发现与我交谈的这位女子眼光敏锐、反应敏捷、智力过人、出语尖刻,并且拥有一般女性很少有的那么广博的知识之时,我立即被震惊了——不过,这是那种幸福的、让你感到快慰的惊讶,这惊讶促使我不由自主地进入那种被激活的状态,促使我心灵的全部机能都活跃起来,就像一个有经验的、但突然遭到一位劲敌那灵巧的一剑,因而浑身振奋的击剑运动员那样警醒起来。对于夜间的幻象,这时我们俩都只字不提,保持缄默。要是有谁看见我们俩这么快乐这么开心地闲聊着,那他尽可去设想,我这是在悠然平和地为一女士送行——为这一刚从隆重的骑士比武场上下来的女士送行呢。

对于我提出的我们应当去向何处这一问题,莱娜塔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去科隆,因为她在科隆有亲戚,她想在她的亲戚家滞留一些时日——我也挺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改变既定的路线。我们这么奇特地相识并不能延续良久——这一思绪着实在我的心口狠狠地蜇了一下,让我感到心疼,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又不完全是一件让我不愉快的事;我只是暗自盘算,如果我欲为昨夜所失去的机遇对自己作一回补偿,我就不应失去时间。于是,我就竭力赋予我们俩的交谈一种轻松感与自由自在的气氛,仿佛是意大利轻喜剧中的对白,我的这种努力受到了这位女旅伴那流露出几分垂青意味的微笑的鼓励——虽然她仍旧那么矜持,仍旧保持着身为高级生灵总会多多少少带有的被异化的品性——我时不时地壮着胆子去吻吻她的手,向她作出那些非常狡黠的暗示,对我的这些暗示,莱娜塔并没有拒斥,在我看来,她倒是以毫不掩饰的小赞许而一一接受了。

我建议绕过小城诺伊斯而上杜塞尔多夫过夜,在那儿可以找到一些好的旅馆,从那儿到科隆,有一条沿莱茵河而行的很方便的道路。对我的这一提议,莱娜塔以公主那样悠然自在的神情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就从那在森林中穿行的道路拐出来,走上一条大路,这条路上,行人很多,已经可以不时地遇上一些独身而行的旅行者,碰见一些由跟班押送的载重马车队。然而,在一望无边的田野里拐来拐去,在白昼太阳光的直接照射下一步一步地赶路,不论是骑在那原本并不适宜女士坐骑的马鞍上的莱娜塔,还是一直伴随在她身旁、为了赶上马的流星大步而总得急匆匆地行走的我,都深感困乏了。为了躲过那热气蒸人的炎热时分,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有人烟的小村庄格耶尔特寻觅一个歇脚之地,那个小村庄就位于我们的路途之中。然而就在那个村庄,劫运对我们来了第二次伏击;也就在那儿,它已经狡猾地预谋着后来几天里的全部恐惧了。

那村庄上有两种景观立即使我们感到非同寻常:一是村中的所有设施都改建成适合于旅行者在此休息的样子;二是许多与我们往同一方向走的旅行者也都在这里停留下来。我们俩找到一个农家歇下来,在那儿用了早餐,这时我就向这家主妇打听何以出现以上景观,那农妇以自豪与夸耀的口气向我们解释说,她们这个村子上有一个巫婆,这巫婆在方圆几十里地都很有名气,她能用令人惊讶的技艺为人卜卦算命。根据那农妇的说法,不仅仅从附近的乡里每天都有好几十人前来占卜,而且从很远的村庄与城镇,甚至从帕德博恩与韦斯特法里也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打听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由于格耶尔特的巫婆的名声四处远扬,在整个德国的土地上都传开了。

那农妇的这一席话可是产生了巨大的效果。对于莱娜塔,它犹如戏蛇者对蛇吹出的唿哨。莱娜塔出神地听完农妇的讲述,立时就忘掉我们俩一路上所说的全部笑话和全部设想,立即进入那空前激动的状态,一心只想马上就跑去找那巫婆去占卜。我一个劲儿地劝她先休息一会儿,那也是白费劲,她甚至都不愿结束我们每日中午总要用的早中餐(2),就催促我起身而不停地重复道:

“我们去吧,鲁卜列希特,现在就去,要不然等她疲乏了她就不会那么清楚地卜测未来了。”

人家把我们送到村子尽头的一个小屋子门前,整整一群人在这小屋门口等候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那横放在地面的圆木上,这情形,就像圣诞之夜人们挤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那样。这里的人可谓是三教九流都有,平日里他们是难得麇集在一起的:身着丝绸与天鹅绒的女人们,那是名门世家的太太们,她们是乘坐那车厢门窗严严实实封闭着的载重马车来到此地的;身着清一色的黑衣的,那是山民们;穿着绿色的、腰部束带的长衣的,那是一些猎人;戴着两旁上下弯曲的卷帽的,那是一些农民。在这里甚至可以见到乞丐、小偷以及各色各等的穷困潦倒之辈,在这里能听到前莱茵河地区各地的种种方言,能听到说荷兰语的,有时还能听到外国流浪汉的口音。这情形,颇像在一个小地方停留着一位有权势的公爵,于是在他的下榻处门口就集聚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随从、跟班的,一拨一拨的请愿者纷纷云集。

不得不排队等候,也不得不去听着那就在耳边环绕的交谈,这些交谈着实吸引了莱娜塔,但我却感到很腻烦。不过,在这里我平生头一回看到,世人的偏见犹如无边无际的大海,人们在面临着术师们的魔法力量时,面对着巫婆们的狡黠诡计时,心中滋生出那种恐惧,本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这种恐惧中竟糅合进那么多幼稚的轻信与无根据的成见。人们在这里谈论着——并且仿佛这已是这种场合里天经地义之举——各种各样的占卜问卦,形形色色的凶兆吉头,奇形怪状的护身符、避邪物、手相、秘密招术、符咒用语。所有的人,不论是衣着华贵的太太们,还是没有斗篷的流浪汉,都以他们在这些招术上的知识而令我大开眼界,使我惊讶不已。我这个人,像每个人一样,在童年都曾有机会看到,女人们赶着母鸡绕着火盆兜圈子,为了是让这些鸡不从家里跑出去,或者,大清早在梳头时她们一有机会就要对留在镜子上的头发啐一口唾液,为的是避免自身沾上什么邪气,我还听说,把“sista,pista,rista,xista”这几个词连续重复十遍,试图以此治愈腰疾,而用“och,och”这样的叹息声,去防备臭虫的叮咬——可这儿在我眼前裂开的则是一道防洪堤坝,形形色色的迷信说法犹如滚滚而下的洪水,马上就要把我吞没。人们争先恐后地议论着,怎样用硫磺去抵御妖惑,又怎样用蛊术把少女给诱惑住——偷偷地塞给她一只癞蛤蟆,怎样用一些小包袱去把吃醋的丈夫的目光给吸引开,又怎样得到咒文,让葡萄的收成更多。人们抢着炫耀他们自己的见识:什么样的袜子可以在女人生孩子时助她一臂之力呀,什么材料造出的子弹可以百发百中呀……听着这些谈论,你就不得不去作这样的寻思: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步都有征兆在暗中等候着我们。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那儿有一个没长胡子看上去挺虚弱的老头子,身着清一色的黑衣,好像是个医生,他喋喋不休地夸奖那屋里的巫婆,在夸奖中他还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你们总该相信我这个老头子吧!我难道不明白那些看相的、占卜的与巫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与这类人打交道也已经有五十多个年头啦,我可一直在寻觅那真人,那高手。我到过达尔马提亚(3),到过比它更远的地方,穿越大海去过菲茨(4),穆斯林人那儿。我试过各种形式的卜卦,用骨牌的、用蜡烛的、用纸牌的、用豆子的;也试过手相术、结晶相术、反射光相术与几何相术,我还试过量相术与关亡术,至于人家给我编制了多少种占星图——今天我已经记不得了!人家对我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派胡言,那些预言中连十分之一也未曾兑现。可是,这屋里的老太婆识别人家的过去,就像一本刊印出来的书,而她对未来的预言,仿佛她每天都与主与上帝商定好了似的。她曾对我讲述了我的经历与遭遇中那些连我自己都已忘掉了的事情,而对于那些在未来等待着我的东西呢,她竟能直接用手指掐算。”

我一边听着这个孱弱却绕舌的老头子的夸夸其谈,一边寻思,如果连我这个人他们也用长命百岁之类的胡言来加以欺骗的话,我大概会不再相信占卜算命这玩艺儿的;我还想,如果你这个人的半截身子都已入土了,还值得去对未来加以窥探吗?不过,我也不想对任何人发表什么反对的意见,因而,当莱娜塔依旧不改她那高傲的神态,而详细打听诸如符箓之类的辟邪物,打听那让情人坠入爱河的迷魂汤之时,我就驯服地排着队等候着让我们进屋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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