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滨城回来,邵勇支起了铸钢炉。老蔫听说,特意跑过来几趟,他倒不是担心邵勇不吃他的锭子,锭子卖不出去。现在钢锭可是俏货,不落地就能被抢购一空。只是铸钢上多了,原材料、废钢铁,有断供的危险,他不能不提前布局。
老蔫蛮有野心,既然邵勇上了铸钢,那么,自己的铸钢厂,是不是也应该上轧钢啊!这个想法蹦出来,还真是把老蔫自己吓一跳。他都怀疑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大雄心壮志了?
上轧钢需要一大笔钱,为了多挣钱,挣更多的钱,老蔫采取了两个办法:一个是加班加点生产,人停炉不停;一个是猛门收废钢铁,只要价格低,别人要的,别人不要的,他都往里收。
铸钢炉前,瘦小的陆田英戴着护目镜,穿着大头鞋,缩在肥大的工作服里,像一只小鸡雏,焊割枪的蓝焰,如同有毒的雀舌,舔破钢板。
铸钢并不像想的那么简单,把废钢铁填进炉子,等钢铁化成钢水就行。填料的材质、大小、质量和顺序,都有讲究。出钢水前,还要降碳,脱硫,加锰。掌握好微量元素的配比,才能炼出好钢。
废钢规格形制不一,不规则的大件,长一点的钢管、角铁,都要进行切割。钢管两端闭塞的,更要割开。如果不割,填进炉子,腔体中的空气受热,就会像雷管发生爆炸。
工人拿过来一只生锈的铁筒,像只长倭瓜。陆田英也没多想,拿起焊割枪,打着火,上去就割。蓝色的火焰舔着生锈的铁壳,铁壳瞬间变热变红。“轰隆”一声巨响,炸得铁片、土石四溅,灰土飞扬。车间的棚子被震塌,办公室的玻璃被震碎,二里外的南大洋村跟着颤抖。
陆田英哪里想到,这不是铁筒子,而是一枚生锈的炮弹。炮弹锈迹斑驳,二战时日本人留下的,外观上早没了当时的样貌,被当作废钢送进了废品回收站。废品回收站也没多想,装车卖到老蔫的钢厂。
老蔫开始以为是电炉爆炸。人像一根弹簧,从椅子上弹起,不顾一切飞到门外。冒着滚滚浓尘,向铸钢车间跑。几个工人站在车间外,受了些皮肉伤。电炉被压在石棉瓦下。组织人,一边送伤者去医院,一边抢扒电炉。忙活了一阵儿,老蔫回过味儿,磨身又往料场跑。
尘埃落定,烟尘散去。再看宽敞的料场,炸出一个锅灶大的弹坑。弹坑不远处,陆田英血肉模糊,倒在血泊里。上前查看,已气绝身亡。一番手忙脚乱,把人送进殡仪馆,又派人通知家属,又打电话报案。一通折腾下来,老蔫失魂落魄,精气涣散,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声炮响,黄金万两。如果不是身边跟着人,他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家属的索赔,政府的处罚……哪个都躲不过!原本计划上轧钢,差的就是钱,可这一声炮响,人没了,钱没了,啥都泡汤了!
老蔫呆坐在地上,脑子却飞起来——堤内损失,堤外补。现在,得赶快托关系,越快处理越好。这大忙忙的,正是捞钱的好时候,如果无限期整顿,或者直接给封了,那自己就成了盐滩上的咸鱼,再也翻不了身啦!想到此,老蔫扑棱从地上爬起,拍打拍打屁股,开车驶出了厂院……
小明子烫伤,在南大洋惹起了风波。有邵普和邵勇的脸面,又有那么多眼睛看着,九叔九婶没有狮子大开口。小明子在家养伤,工资照开,钢厂额外给了二万。这可不是小钱。1979年对越作战,一个烈士的抚恤金500块。1992年一块奥运金牌奖八万。这回陆田英的死,直接让南大洋开了锅。
农村社会的劣根性——气人有,笑人无。有说老蔫飘了的,有说老蔫膨胀了的,有说老蔫装逼的,还有骂老蔫抠门儿,守财奴的。老蔫每日如坐针毡,从万众瞩目的创业明星,瞬间跌入风口浪尖。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卖呆的不怕事大,偷偷跑到陆田英家,在背后撺掇,让陆家狠咬老蔫一块肉,想看老蔫大出血。巨大的舆论压力,让小白菜醮凉水,支棱起来没几天的老蔫,焦头烂额。按工伤规定,陆田英的抚恤金可以拿到四万。能在刘柳镇买两套房,能在鞍阳买一套房,娶一个媳妇。可陆家人被拱着火,哪肯答应。
陆田英家人放出风去,“一条人命啊!四万块钱,就想把俺们打发了?甭想!没有十万,他李老蔫别想安生!”为给老蔫继续施压,老陆家拒绝发丧,纠集亲戚,抬棺游行,一众人扛着引魂幡,举着花圈、香稞和纸马,打起“李老蔫周扒皮”“讨还血债”的横幅,奔老蔫的厂院来。
老陆家豁出去了,亲戚朋友和凑热闹的乡邻,一百多号人,把厂子大门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拉料的和拉货的挂车,都被堵在厂外,逼老蔫停工。
泥人也有三分火。老虎不发威,他把你当病猫。有高人在背后,给老蔫出主意,从镇上花钱雇群痞子,把陆家人打一顿。人的本性就是欺软怕硬。可老蔫不傻,脑子一直挺冷静,卖呆的不怕事大,可真出了真,最后,还不是靠自己扛。老蔫不好拨了高人面子,敷衍道:“一个堡子的乡亲,前后街住着,家里死了人,许他不义,不能许我不仁。”
见老蔫窝窝扁扁,一脚踹不出个响屁来。高人们愣瞪着眼,都悻悻散去。老蔫索性从后门离了厂,到鞍阳城里消遣。眼不见,心不烦。任你老陆家爱咋折腾咋折腾。闹了两天,老陆家人困马乏,凑热闹的也纷纷散去。老蔫看火候差不多了,请人从中说和。双方和解——抚恤金折到六万,由老蔫负责丧葬费。
老蔫的厂叫金鑫。金鑫血的教训,让邵勇不敢马虎,和刘志文多次到镇工业办,讨教企业安全管理,制定了一份规章制度,印在纸上,贴在墙上,组织职工学习。
端午节要到了,邵勇让柱子采购江米、白糖、大黄米、咸鸭蛋,给职工发福利,每人一份。特意嘱咐:
“村里和二发电水站都带上!没有人家支持,咱们没有今天。”
邵勇约上邵普。柱子带着一个工人。四个人开车去二发电水站。进了大门,车停院内。邵氏兄弟从车上下来。车进院,早惊动了水站的人。黄站长带人接出来,嘴里客套着,把兄弟俩让进去。柱子打开后备箱,带着工人往里面搬东西。
“感谢南大洋的父老乡亲,过节还想着我们。你们这个节骨眼来,说明厂子办得不错。替你们高兴。”
黄所长眯着小眼睛,一张瘦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有水站支持,哪能有咱们今天?应该的!应该的!”
邵普和邵勇再三表示感谢。邵勇拉住黄所长,恳求,“老黄,你认识的人多。我想,咱们能不能搞个城乡共建?你们派些能人,到我们南大洋钢厂里传经送宝。”
“是哪方面的?”黄所长收了笑,认真地问。
“管理、生产、销售、财务,都需要!”邵勇看黄所长的态度,觉得共建的事儿,有门儿,心下一喜,来了个全套。
“你这话早不说,晚不说,说得正好啊!我一个哥们,在鞍阳半连轧当厂长,他们最近正好接了个城乡共建的任务。知道我在水站工作,了解乡下情况,让我出个主意。我看,就把你们两家往一块凑合凑合,你看咋样?”
黄所长还是那么爽快,三言两语,就把压在邵勇心上的石头搬了去。邵勇听说是半连轧,心里却没了底。他有些心虚,不无忧虑地问:“老黄,半连轧可是大企业,能看上咱这乡下小厂?”
“你看你!小老弟,这还没对接呢,你就要退套啊?你让我这媒人咋当?”黄所长正儿八经撂下话,小眼睛瞪圆了,盯着邵勇,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邵勇怎能不懂黄所长的意思,挺起身板,不再客气,“那咱就说定了。只要半连轧瞧得上咱,咱就认下这个师傅,一定跟着师傅好好学,把真本事学到手。”
“这还差不多!你担心个球啊!中间不有我吗?今天中午,你自己奖励自己一杯啊!”黄所长一副举重若轻,若无其事的样子,根本没把半连轧,这个邵勇眼中的巨无霸当回事儿。这份气度着实让邵勇钦佩。有大心胸,干大事业。这份气场,让人羡慕、嫉妒!
见面就喝酒。这是黄所长的规矩,也是上面给黄所长的任务,目的是搞好与南大洋的关系。二发电无偿开采地下水,地下水是资源。专业人士都清楚,长期开采地下水,是有危害的,只是一时半会看不出来。邵勇却磨不开,觉得黄所长又帮电,又帮结亲戚,还要请自己吃喝,这也太周到热情了,反显得自己不懂事啦!求人还带张嘴来,白吃白喝。这世间的好事,怎么都让自己摊上了?说不过去啊!
邵勇瞧着六哥邵普。邵普只当没看见。跟黄所长打得火热。邵勇不好打断,私下扯了下邵勇衣袖。邵普转过头,“黄所长既然准备了,那咱也不能瞎了水站心思。今天就让黄所长做东。你有想法,以后再另选场合表达。”
邵普还真不客气,话说得理直气壮。邵勇请六哥邵普出面,自然要听六哥的。在黄所长面前,自己要维护六哥的权威。尽管邵勇加着十万个小心,可百密终有一疏。从二发电水站回来,邵勇就听说厂里出事了——
南大洋钢厂的工人,都是村里的农民,除了管理层的家有、栓子和柱子,工人们还是第一回分福利,高兴得像过年,娶媳妇。整个南大洋钢厂,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铸钢车间里,当班工人有些心急,想着炼完这炉钢,下班到后勤领福利。活干得毛躁,一根钢管没有割成规定的长度,就投进了电炉。如同一根吸管,炽热的钢水,顺着钢管喷出来,像除夕燃放的魔术弹。
炉子热。几个工人投完料,躲得比较远。电炉吐钢水,他们反应也够机灵,跑得足够快,没有伤着人。邵勇又气又急,把几个工人叫到面前,“不遵守规章制度,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要是伤着了人,我看这节,你们几个一家老小还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