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鲍相公也回来。原来出的街口,与了来人几十个钱买他,只说寻不着,依旧回到刘家。小厮儿看狗,仍到后园书房内。商量赌时,日已过午。刘守斋吩咐列了七座,排开两桌,安上果盘佐食,浇上清酱淡醋碟儿,一声道:“请坐。”管贻安道:“偏是你这等人家饭是早的,可厌!可厌!”守斋道:“无物可敬,所以略早些。”绳祖道:“日已错西,也不算早。”
贻安道:“肚里饱饱的,吃进大锤子去!”娄星辉道:“那是你素用的。”两个又调笑了一遍。王紫泥道:“乡里客请上座罢。”管贻安道:“离了乡里人,饿死您城里寡油嘴。也罢么,我就讨僭。”一径坐了首席。鲍相公坐了次座。娄星辉笑道:“老九,隔县里客,你也忘了让座。”贻安忽的恼了,道:“我坐的不是,我就走!”一直起来硬要走,众人拦祝娄星辉道:“说一句笑句,你就恼,你怎的骂我来?”贻安道:“你还不知道,我是骄惯成性?”大家解劝一番,依旧分了两桌,众人挨次而坐。酒过三周,精味美品上来,紫泥便夸烹调,守斋谦逊而已。贻安便问厨役是谁,守斋含糊答道:“胡乱寻个人做做。”贻安用箸取起一块带骨的肉儿道:“这个狗**的,就该把手剁了!”守斋原是内造,一句话骂的脸红,再也不敢多言。
有诗刺那浮华子弟膏粱腔儿:
子弟浮华气太嚣,当筵开口讲烹调;
请君细细翻家谱,祖上鼎钟历几朝。
不说那管贻安在酒席上妆那膏粱腔儿,抖那纨绔架子,跳猴弄丑。这张绳祖早把王紫泥点出门,寻个僻地儿,商量说:“老王,你没看么,姓鲍的那孩子还牢靠些,这姓管的那个孩子,是个正经施主儿,咱休要当面错过。不如下了手罢。”王紫泥摇头道:“不然,你再看管老九眉眼都是活的,何尝是憨子?只怕下手不成,不如下手了姓鲍哩罢。再不然,把谭家那孩子宰割了,一发不犯扎挣。”张绳祖道:“呸!谭绍闻是个初出学屋的人,脸皮儿薄,那是罩住的鱼,早取早得,晚取晚得。姓鲍的也是个眼孙,还不多言语,想是世道上还明白一二分儿。那姓管的一派骄气,正是一块不腥气、不塞牙的‘东坡肉’。今日若不下手,到明日转了主户,万一落到苏邪子、王小川、邓二麻子他们手里,他们就肥吞了,不笑我们上门猪头不曾尝一片耳朵脆骨哩。”王紫泥道:“你独自下手罢,我委实挂牵考试。”张绳祖阵了一口道:“纵然丢了你这个前程,也不可错过这宗。我对你说,古董混账场中,帮客不可要两个,有了两个帮客,就如妻妾争宠一般,必要坏事;光棍不可只一个,有了两个光棍,暗中此照彼应,万不失了马脚儿。你只管放心,管情明日咱二人有二百两分头。”
二人扣定,依旧又入残酌。管贻安道:“你两个一道巷口住着,想是商量机关要下手我们么?”张绳祖哈哈大笑道:“果然九宅不错,一猜就猜着了。原是商量请众客今日舍下吃酒,不许一位不到。”鲍旭道:“今早府上像待客光景——”话犹未完,管贻安道:“那就讨扰不成。残茶剩酒,叫狗攮的吃,我不去。”张绳祖道:“岂有此理。不过旋切酱菜,炒豆芽儿,绿豆米汤,爱吃酒的吃一杯儿。何如?”管贻安道:“这我就去了。”
说声去,便起席,刻下就走。刘守斋还留住不放,管贻安昂然直走,说:“可厌!可厌!”仍要从前门走。刘守斋说:“后边有便门,更近些。”一齐起身,西妮也送出后门,管贻安一把拉住道:“你也同去。”西妮道:“怕县里公差。”管贻安道:“就是抚按大老爷撞见,也不好把我九宅怎么着。”
扯住西妮前行。众人尚知回头作别。刘守斋呆望而已。
转至巷口,谭绍闻欲作别而回,张绳祖那里肯放。管贻安看见便道:。若是走了一个,谁要再去,就是忘八大蛋。”张绳祖道:“何如?”绍闻少不得随众又到张宅。
日色初落,假李逵早点上两枝烛来。管贻安道:“来来来,这场赌儿,头叫老西抽了罢。即刻就弄,休要宿客误客,惹人厌气。老张,你那豆芽。酱瓜,到半夜里作饭罢。”张绳祖道:“敢不遵命。”管贻安派了自己一家,鲍旭一家,谭绍闻一家,张绳祖一家,王紫泥一家。娄星辉与他搭了二八账。绍闻方欲推托,被管贻安几句撒村发野的话弄住了,也竟公然成了一把赌手。
掌过灯来,摆上碗,抖出色子,开上钱。若再讲他们色子场中,何取巧弄诡之处,真正一言难罄,抑且挂一漏万。直截说来,掷到东方明时,管贻安输了四百二十两,鲍旭赢了七十两,谭绍闻赢了一百三十两,其余都是张绳祖、王紫泥赢了。
假李逮抽了二十两头钱,西妮得了五六两赏钱。娄星辉别自订桑中之约。
翻过盆时,假李逵将昨日请客肉莱热的上来,管贻安腹中饿了,也顾不得昨日的话,大嚼一顿。又吃着酒儿,等待天明。
张绳祖道:“谭兄,忘了你的鹌鹑了,只顾赢钱,怕饿死了他。”
管贻安道:“你也会弄这么?”谭绍闻道:“我不会。”张绳祖道:“这是班上昨日送他的。我说叫谭相公送他五两银子,也不承这些下流人的情。”管贻安要看,绍闻道:“我昨日来时,挂在祠堂洗脸盆架子上。”管贻安便叫取来。绍闻摘来,连袋交与管贻安。管贻安接在手中向烛下一看,说道:“这不是昨日咬败我的那个鹌鹑。”绍闻道:“我不认的。”管贻安道:“正是他!”向地下一摔,摔成肉饼儿,道:“我明日与他十两。”摔得在座之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忽说道:“天明了,与我开门,我要走哩。”昂然走了。
众人也没人送,惟有张绳祖送至大门。回来便道:“光棍软似绵,眼子硬似铁。管家这孩子,并不通人性。”王紫泥道:“悄悄的,休高声。他到产业净时,他就通人性了,忙甚的。”
张绳祖道:“你这话太薄皮,看透了何苦说透。我如今就是通人性的了。”王紫泥道:“对子不字父,难说初见谭相公,开口便提他家老先生名子,这就不通人性到一百二十四分了。”
张绳祖道:“不必说他。谭兄你赢这一百三十两,把昨日使的那二十两扣下,你拿回一百一十两去。你输了问你要,你赢的叫你拿走。现成的你拿去,丢下赊账俺们贝青。难说叫你年幼学生讨赌博账不成?也不是咱们干的事,咱们的事要明明白白的。旧盛公子那话,我心里只觉屈得很。也不用再讲他。只谭兄目今明白就好。”因叫李魁儿过来,一秤称明,称了一百一十两。李魁讨了三四两采头,西妮也讨了二三两。娄星辉道:“我也丢丢脸,问谭相公要个袍料穿。”捏了两个锞儿。
王紫泥说道:“余下一个锞儿,赏了提茶的小厮罢。”
谭绍闻这一百两银子竟无法可拿。假李逵拿了一条战袋,一封一封顺在里面,替他掀开大衣,拴在腰间。娄星辉向西妮道:“咱也散了罢。趁天未明街上无人,你随我去罢。也不必向小刘那边去,我自有个去处。熬了一夜,要睡到晌午哩。”
张绳祖道:“我知道。”连鲍旭一齐,四人出门。张绳祖、王紫泥送出大门而回。
王紫泥埋怨张绳祖道:“你如何把现银子叫谭家拿的去,咱(贝青)赊账哩。”张绳祖道:“呸!若说你是个书呆子,你却怕考。我问你,人家父兄管教子弟赌博,固然这是败门风的事,若是遭遭赢钱,只怕父兄也喜欢起来。与谭家这孩子一个甜头,他令堂就喜欢了,他再一次也肯来。那银子得成他的么?只怕一本万利,加息还咱哩。我若不是当初赢了头一场四十两,我先祖蔚县一任、临汾一任,这两任宦囊,还够过十几辈子哩。总是不赢不得输,赢的多输的也不得少。”王紫泥道:“你只作速催赌账来,我分了好保等。”假李逢道:“王大叔放心,全在我。”日色已高,也一拱而散。
这正是:
设媒悬囮诱痴儿,左右提携一任之;
刚被於菟牙血后,升成伥鬼便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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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谭绍闻赢钞夸母 孔慧娘款酌匡夫
却说谭绍闻日出时自张宅回家,腰缠百金,也觉带他不动,曳着腰往前急走。只因心头欢喜,也就忘了街上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