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说了一句,她却不间断地说了好长一串,不等他回答就扬声吩咐车夫,又直接坐到他身边,揽住他肩头,让他可以靠在她身上,用手指轻轻按揉他额边穴位。
他想,就算有一天走到他阿父和大将军那样的局面,或许也并不可怕。
牛车一路行驶到幕府山脉西南面的白石山。
王琅掀开帘子,长腿一迈,随意跳下车,然后搭着车门边缘问里面的王悦:“我自己真的可以,兄长等我一会儿就好。”
王悦并不回答,只是将手伸给她。
连续三次说服失败,王琅别无他法,握住他的手扶他下车。
春末夏初时分,山上草木葱茏,郁郁青青,山下比王琅曾经前来祭扫时新增加了一座壁垒,是一年前陶侃为抵抗苏峻派士兵建立的白石垒,周围依稀能看到战场痕迹。
王悦拢了拢披风,没有走向山道,而是指着不远处的一面草陂道:“那便是苏峻受伤堕马,被陶军斩首之处。上月月末,建康人在旁边新营了一座祠堂,用来供奉他的塑像,称为苏侯祠。”
王琅忍不住向他确认:“确定是供奉苏峻,不是别的苏侯吗?”
王悦微微挑眉:“山山在建康还听过别的苏侯?”
“可是为什么……”
“人有善恶,神亦有善恶。建康人觉得苏峻生前骁勇,又受斩首刮尸之刑,死后凶厉之气不散,会成为恶神,所以塑像祭祀,建祠供奉,乞求他保佑这座城市,不要作恶。”
王琅有些不太能理解:“他活着的时候作恶尚且伏诛,死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真的害怕他作恶,给陶侃建生祠镇压他不行吗?总没有向恶人下跪乞命的道理。”
“这正是我指给山山看的原因。世上有勇气反抗的人很少,反抗者里能成功的更少,最多的还是逆来顺受的普通人。他们向故去的祖辈请求,向天上的神灵祈祷,向世间的恶人下跪,将祠堂庙宇建立得比自己的家还要宏大华丽。”
王悦说话时眼神邈远,眉目如春山般淡美恬静,“山山似乎既不信天师道,也不信僧佛,像古代的圣人一样敬鬼神而远之。但我还是希望山山能抽空去这些地方看一看,听听他们都在里面乞求什么。”
王琅看着苏侯祠前的人流沉默了一会,道:“好,我会去的。”
王悦轻轻点头,举步带她向山道走去。
魏晋之际财物匮乏,猖獗,几代君主都提倡薄葬,有的用政令强制约束,神道石柱、石人、石兽、石碑都不许立。王家向来没有追逐奢侈的门风,这方面以身作则,实行简葬,不过每座坟茔还是刻砖立石,标记坟茔主人的身份。这是相信家族势力累世不衰,能够保住墓园不被强权者占用或被盗墓者打扰。
王悦穿过林立的碑石,径直引她走到王晏之墓前,只见石砖新立,尚无风化磨损痕迹,上面用汉隶体简短刻着墓主生卒:“晋故护军参军琅邪临沂王晏之,咸和三年二月七日卒,年廿六,其年三月卅日葬于白石”。
即使在亲人故旧记忆之中,他做过的每件事都还历历在目,留给后人晚辈看的也不过这么几行字,甚至连这几行字都不会留下,完全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王琅站在坟前对着那方小小的墓志看了很久,才终于收敛起所有表情,放空头脑,专心向长兄的坟墓添香祭拜。
跟在她后方随侍的婢女司南打开竹编手提箱,取出里面的祭品一样样递给王琅。
祭品都是王琅母亲刘氏准备的,王琅打开看过,里面装了王晏之过去喜欢的点心菓子,还有刘氏为他缝制的衣帽鞋履等物。
墓土已覆,不可能再添加陪葬品,所以食物摆放到墓前,其它物品置入火盆中焚烧。
他们在路上花费了一些时间,祭拜完成之后,日光已有些暝昧。
在前领路的仍是王悦。
他这次没有走最短路线,而是带王琅在整座墓地都走了一遍。
王氏渡江的是王览这一支的后代。第二代墓是假葬墓,真墓在北方老家没有迁徙。第三代就是王导、王舒这一辈,埋葬了王颍、王敞、王含、王敦、王邃、王旷、王廙、王棱八人以及他们已经过世的妻子。其中王颍、王敞两人是王导的胞弟,永嘉之乱留在北方,没有渡江,后来人在北方遇难,尸首无法寻回,于是也只能立假葬墓。第四代是王琅这一辈,成年后丧的只有王应、王晏之两人,其余都是年幼早夭没能养大的幼子,有些连名字都还没取,随葬在家人旁边。
王琅随他走了一圈也看了一圈,发现这么多坟墓里,几乎没有一个是主人正常寿终的。
不过王导如今也只有五十多岁,他们这一辈又大多比王导小,没到古人眼中命若危烛的高龄。如果天下太平,绝不可能立出这么多墓碑。
这就是乱世的影响,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庶民百姓,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也难怪王导要忧虑族人凋零。
姜尚的观点应该是对的。王导手上能用的棋子已经不多了,想要布好当轴士族,世代簪缨的长局,他会愿意付出一定代价,以换取更重要的东西。
然而一直到离开墓园,离开幕府山,王悦也没有说什么,不像在白石垒看苏侯祠那样意有所指。
难道她想错了什么?
第19章间章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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