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上的关心,政治上(入团是他们追求的辉煌目标)的鼓励,让他更为感动。以至,他很想写出一首诗来奉献给李超兰。最初拟定的题目叫《我将永远珍惜你的深情》,后来将“深情”二字又改为了“友谊”,但这“关雎”之声最终还是没有鸣叫出来。因为,一是彭石贤的勇气不足,二是这声音依然稚嫩,尚不成腔调。在李超兰一方,彭石贤的热情友好同样使她感到快慰,她顶真一直认为彭石贤很聪明,彭石贤思想学习上的进步也令她高兴,以为这还有着她的一份功劳。但是,暑假里李超兰没能够去小镇,寒假也未能去成。虽然她在给青姑妈的信中提出了请求,还找到了好些理由,然而,青姑妈的回信简直是不予理睬:“学校放假,你当迅即回家,不得在外逗留。”李超兰能够做出来的反应是脸一下子红了,还有点热辣辣的感觉,因为,她发现自己找到的那些理由根本就哄骗不了青姑妈。
纯情似水。彭石贤与李超兰的接近使他的心境逐渐变得清明晴朗起来。他心里的那一重委屈也似乎被清洗掉了,他与人格格不入的那种对抗情绪也在无形之中得到化解,感到这个世界对他亲近得多了。
彭石贤终于接受了曾明武传递给他的和解信息。这位从朝鲜战场上转业下来的队部文化教员,平时在班上,同学们多称呼他为“老兄哥”,或者,玩笑地叫他“最可爱的人”。他学习用功,据说,他没上过高小班,是拿着乡政府的介绍信进学校的,《平面几何》这门功课自然弄不懂,常常见他连下课的十分钟也要追着老师去求教解难,那态度还十分谦虚恭敬。他的语文水平却远远超过了班上的其他同学,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有时为班委会在黑板上写个什么通知,那工整有劲的字体,甚至要比仇老师的板书好得多。曾明武与小他好几岁的同学为伍,有时还不免故作幼稚与之逗玩,这也算得他的“可爱”之处吧!
但是,那次彭石贤遭到曾明武的强力制服,确实被弄疼了。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曾明武只把他当作一个既不懂理,又不听话的小孩子看待,这大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当时,彭石贤左冲右突,怎么也脱不出曾明武那双铁箍似的手,这在他心里更是积下了恨意。所以,第二天起床后,曾明武学着彭石贤的样子,捏着拳头,偏着脑袋跟他逗笑说:“你撕破了我的衣服,你不赔,我也得哭!”彭石贤横了曾明武一眼,夺路而去。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肯答理曾明武,可他又无力洗刷这一屈辱。于是,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次,全校师生去县城参加群众大会,记得是悼念被称作“全世界劳动人民伟大父亲”的斯大林。因为远道的群众没有到齐,县中学的师生在无处避荫的广场上暴晒了一个多小时,彭石贤与龙连贵等几个同学便借上厕所的机会,躲到一堵矮墙下玩牌去了。会议快开始的时候,曾明武找到了他们:“领导来查人数了,原来你们都躲在这里!”龙连贵等人见曾明武带笑地揉着自己的鼻子,都知道来查人数的是团委书记郭红鼻子,便丢下手上的牌,蹿起身来跑掉了。彭石贤却磨磨蹭蹭地收检他的纸牌,他是不愿意跟曾明武一块归队,因为,那可能被同伴讥笑为抓着的“逃犯”,可曾明武却偏偏要站在那里等着他:
“怎么了,你不想去开会?”曾明武一边说笑,一边去拉彭石贤,“老祖宗死了,你不磕头下跪,这三鞠躬可不能少啊!”
“走你的吧!”彭石贤猛地甩开曾明武的手,“我不用你管,会议还没开始。”
“别跟我较力吧,”曾明武偏又抓紧了彭石贤的手,这却是为了和解,“我们兄弟也签订个互助同盟条约好了,来,为了我们的友谊紧紧地握手!”
彭石贤奋力挣了几下,却挣不脱手来,一下子上了火,情急中便想以牙相报。
“哟,你学狗咬人!”曾明武马上放开了手,“可别让人敲掉了你的牙齿呢。”
“你骂我是狗。。。 ”彭石贤不肯退让,想出一句还击的话来,“如果我是条狗,那你就是个暗藏的特务分子!”
彭石贤这话的来由是,前不久他们看过一部电影,讲述的正是一条警犬去追捕敌特的故事。当时,曾明武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他站立一会,转身走了。后来,曾明武便不再与彭石贤逗笑,虽然,他们上下铺睡着,少不得天天碰面。
彭石贤有时躺在床上想,曾明武是让着自己了。如果真要凭力气欺负人,那天他就可以动手,看他当时那个样子,尽管是气恼不过,但他没有。自己怎么能随便说他是个暗藏的特务?这可是个大罪名啊!随后发生的事情更加重了彭石贤的这种歉疚感。
一天,正在上数学课。校长到了教室门口,他的身后站着两个脸色格外严肃冷漠的人。数学老师看了他们递过来的一张厚纸片,只说了一句话:“我可以签字,但请求你们让我讲完这个例题,很快了!”接着,他没有等待回答,便转过身来继续讲课。那些人也只得随了他。讲完课,数学老师在那张纸上签了字(彭石贤第一次见识到这叫逮捕证),他把备课本与钢笔都留在了讲台上,随即跟着那些人走了。听说,他正是一名暗藏的特务分子,从此便没有了他的信息。(直到几年之后,彭石贤也进了监狱,才听说他入狱后不久便死了,只留下一些关于他绝食、拒审、不服改造的传闻,他究竟犯有那些罪行,却无人能够说清。)数学老师曾经挖苦过彭石贤“不是天才”,后来,彭石贤的数学成绩有了进步,有次在板演一个几何题目时,彭石贤选取了一条独特的思路,数学老师十分高兴,不过,他表扬彭石贤的话也只不过是“你还不算个蠢才”。数学老师对工作是极端负责的。
应该说,曾明武为人算得上正直二字,就说那一次他把彭石贤抱到仇老师房子里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不公正的话。彭石贤觉得自己的个性确实太强了,李超兰也说这样不好,她不就肯跟别人赔不是么?这才叫聪明。于是,彭石贤产生了向下铺这位班长赔个不是的念头,只是他一时不知道开头如何说话。
那也是个星期天。彭石贤去县城看电影,散场后,下起了雨,他没有带雨伞,在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等了好一阵,雨却越下越大,他便脱下件衣来顶在头上,冒雨向学校奔跑,一路上雨水泥浆飞溅。当他超越前面一个撑伞的人时,一脚蹬在烂泥坑里,人也差一点滑倒,撑伞的人一把拉住了他。彭石贤回头一望,正是曾明武,泥水溅了他一身一脸。彭石贤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曾明武抹了一把脸,说:“来共伞吧,你怎么不带伞?会跑跑不过雨,这是不知道‘出门观天色’呢!”彭石贤默默地接受了共伞的邀请,走了一段路,他终于说:“我这个人说话做事糊里糊涂的,从来没有想那么多。。。 ”
一接上话,他们便前嫌尽弃。彭石贤爱听曾明武扯他东南西北的见闻,尤其是在朝鲜战场上的经历。有时,彭石贤甚至觉得曾明武在许多方面比仇老师还要高明。
一次,他们散步时,彭石贤不知怎么又提到那曾经一度让他陷入困境的“鸡叫狗叫”事件,曾明武便讲了一通有关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理论,而得出的结论却是:
“你没听过‘无假不成书’这句话?现在我对文艺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只有《平面几何》能让我伤脑筋。”
“你这话可错了!”彭石贤立即予以纠正,“只有‘无巧不成书’的话,‘巧’并不是假呀!”
“算我说错了吧,”曾明武笑着说,“你对仇老师真有那么大的意见?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还老记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