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是逼你?”郭洪斌只得换过笑脸来抚慰陈灿英,“我是为你好呀──你说有了孩子这话当真?为什么不早说?”
“你让我什么时候说?我上次来就准备说,可没说成,能怪谁?”陈灿英白了郭洪斌一眼,她觉得能把握住对方了。
“不行,怀孩子是绝对不行的,得想个办法。”郭洪斌皱上了眉头,“我是说,从长远计,现在不能暴露这事,不然会弄出大麻烦来,这事得听我的──我要是糊弄你,你就刀劈了我。”
“你有什么办法?”陈灿英贴近了郭洪斌,“让我沉塘上吊?让我去打胎?这我是不干的,你不是常说敢做敢当么!”
郭洪斌不说话了,他也有无法脱身的时候。陈灿英却退让了一步:“我就知道你当时说那许多好听的话全是骗人,你心里并不想要我,我是白天撞着了鬼,到这地步,我死活都是你的人。除非你真能够让我留校工作,到时,你要我便好,不要我,我才会去打胎。考学校是不可能了,离毕业只有三个多月,我没那个心思──你说你另外还有什么好办法?你赶紧说呀... ”
“难道你真不怕丢了脸面?”郭洪斌邪恶到了头,聪明却没有绝顶。他让陈灿英蒙住了,“我哪是不想要你?我怕。。。 ”
“我才不怕!”陈灿英说着说着热乎了起来,她来时有的那点伤心不过是害怕被抛弃,“只要你不逼我,我就不会去告你。别人告了你,你去坐牢,我便送饭;你判了死罪,我去给你上坟;你如果真心对我好,我赔上这条命也不怨你!”
“我怕什么,我就怕你没这个决心,”郭洪斌让陈灿英一激,不但隐瞒了从校长那里得到的险情,反而忘形起来,“只要你说的话算数──我便做个*鬼也值!”
多么了不得的陈灿英,一开始学坏,便青出于蓝。说有了孩子本是情急之间偶尔冒出来的一句假话,,她是没有了退路,但她能够见机行事,因势利导,真生出机智来了,凭着她那一泼二粘三发誓终于降服了郭洪斌。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妖套住了一个老练的色魔,当然,首先是一条邪恶的色狼吞噬了一个年青女人的纯真。这两个人组成的利益同盟,第一个目标是争取陈灿英留校工作,可这是无中生有的事。当初郭洪斌只是信口开河,现在陈灿英拿它当真,也不过是想入非非。陈灿英要留校,就得郭洪斌让出团委书记的椅子。郭洪斌要让出团委书记,他自己得先入了党,谋到个副校长之类的去处,短短的三个多月要办成这些事,谈何容易!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郭洪斌已经不敢承认他无能为力,陈灿英更是不肯放弃这个追求。仅这样,就足以促使他们搅和得越来越火热。二人渴求着一个在瞬息之间就可以翻天覆地的机会。
这种机会只在政治运动来时才有,郭洪斌记得鸣放初时,他四面楚歌,连校长也想拿他上祭。可反右运动一开始,风云突变,转眼之间,他又飞黄腾达起来。当时校长还答应运动过后一定让他入党,但现在看来,他把这事全忘掉了,说什么患难与共,哪有的事!这时,他突然想起,前些天,他与校长在馆子里喝酒,是校长请客,可校长喝光了一瓶酒也没说一句话。回家时,郭洪斌一路上扶着他,这时,校长才糊糊涂涂地说:“没用,没用,你真没用。”郭洪斌不知何故,只得说:“是,是我没用,今后全靠校长关照。”校长进校门又说:“我问你,我们怎么就没能把个仇道民弄成反革命──让周朴给保下来了,还有那个姓倪的女人──你当时怎么就光会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呀!”郭洪斌知道校长对仇道民的愤恨至今不消是怎么回事。肃反那阵,仇道民的态度越变越强硬,后来简直是一付不要命的样子。那天晚上,校长让仇道民交待关于诗社的事,要他的纲领、目的等等。仇道民不是不回答就是说没有。校长警告说:“你放明白点,我不会放走任何一个反革命分子,想要顽抗,那只有死路一条。”仇道民竟然说:“我更明白,我不是反革命分子。”校长拍了桌子:“这话不是由你说的!”仇道民回答:“可也不是由你说的!”校长暴跳起来:“我说你是反革命那你就差不了多少!”仇道民并不退让,扶了扶他的眼镜顶着说:“诬陷别人为反革命的人他自己更不差多少!”当时校长气白了脸,他几次朝身边的郭洪斌使眼色,又转了几圈,意思是叫他上,可打手傻着眼站立一旁,竟不知或不肯动手,校长对郭洪斌十分恼火,终于坐了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郭洪斌敷衍地骂了几句圆场:“仇道民你这个不知厉害的东西,不送你进公安局你便不知死活──胆敢顶撞领导!”
按说,郭洪斌对仇道民所挟的私怨不会比校长来得小,而且他本来就算得上校长身边的一个得力打手,可那天却没有派上用场,他当时为什么呆傻了呢?这原因之一是他被仇道民那种看来反常的情绪镇慑住了;原因之二是他在斗争会上曾经打过仇道民,事后校长却说他并不赞成打人,虽然这只是在大庭广众中遮人耳目的话,可也让郭洪斌此时生出好些犹豫;更主要的一点恐怕是,郭洪斌当时还想不到不打出个反革命来,对维护校长说一不二的权威就大为不利,因此,他也就没能够想到,往后校长对他的信任会大打折扣,甚至积恨在心,把让他入党的事给搁置起来。
现在,酩酊大醉的校长毫无遮掩地说出了这一点,郭洪斌把他扶上床,校长还在指手划脚地斥骂:“我算看透了你,只有别人抓着你玩女人时你才知道上火,你才看得出厉害来!别的你什么都不懂,一点政治没有!诗社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别人能抓出反革命来——那是呢,我能不知道你是怕连累了你自己!”
要说诗社便是反革命组织,他郭洪斌在诗社成立时真让陈灿英拉去作了次报告,他记不清自己当时胡说过些什么,但他绝对不是反革命。他不是,别人就是?别人是不是反革命管它妈去,那不干他什么事!可现在看来,说不干自己的事也不对了,校长不就说他怕牵连吗?既是猎狗,怎能不咬?在这种时候,他也只有咬住一个什么大猎物才有可能得到主人的原谅乃至奖赏了!
郭洪斌想来想去,这还是只能在诗社的事情上做文章,那是个很像反革命组织的东西,他倒没少见有人挖出过这种宝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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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嗅着了异味到处寻找猎物的狗一样,陈灿英越走越远。她对曾明武越来越不满,把他当作了捕杀对象。先前,她认为曾明武看不起她,疏远她。取代曾明武当了团支部书记之后,她更加感到了曾明武对她的冷漠,在撤销曾明武职务的当天,陈灿英还想约曾明武谈一次话,解释解释,可是曾明武拒绝了,他一边朝教室走,一边说:“没事,别谈了。”陈灿英跟在后面不想离去,曾明武突然站住,朝她眉头一皱,撇开她,折转身回男宿舍去了。其实,曾明武并不是要向陈灿英发泄不满,恰恰相反,他是希望平静地了结眼前的麻烦,认为在目前情况下,尽可能地少与她接触交往,对谁都没有坏处。可在陈灿英看来,这向她显示出来的是一种傲慢:你真敢朝我掀尾巴!经过策划,团员们对曾明武进行了几次批判辩论,曾明武低着头记录,尽量不与批判者的目光相对,可陈灿英特别积极,她的发言格外声高气大,曾明武有时不由得斜她一眼,这目光落在陈灿英的心上,更让她感到一种令人发抖的冰凉:那显然是不屑与鄙夷。
后来,曾明武确实为陈灿英感到伤心了。这不只在于陈灿英对他如何步步紧逼,一定要他交出那个小红本子,而且,更在于他看出了陈灿英与郭洪斌相互勾结的卑鄙私情。
猴头十分明白地向曾明武说了这件事:“你得小心点,陈灿英不是个好东西,她自习课时也敢去与郭红鼻子睡觉。”曾明武一听这话,呆愣了好半天没出声,他近来总是担心陈灿英会不会出这种事,现在,他不愿进一步去寻问这个消息的来源了,这似乎是确定无疑的。许多次,陈灿英从郭洪斌那里回教室时,总是侧着身,别转着脸,带着好些慌乱溜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有时,还要翻着白眼窥望一下周围的同学,那神色中有难于掩饰的羞怨,更有孤注一掷的歹念。曾明武警戒猴头:“这话你可不要跟谁都去说!”
猴头不可能对谁都不说,他就对班主任说了。接替右派生物老师担任猴头班主任的是一位刚从大学毕业来的年青人,教两个班的数学,那个被郭洪斌调戏过的女团干部正是他的学生,那位女团干部品学兼优,已经几次来哭诉过,班主任也转弯抹角地向校长反映了一些情况,校长说,你得拿着证据才好办呢!这话的意思模棱两可,是让他去拿证据来呢,还是说他没证据不该随便说话?但不管怎样,班主任不能不为学生负责。他特别看重猴头的才华,跟猴头那当锅炉工的姐夫也玩得很好,听猴头一说,他便去问锅炉工,锅炉工搭讪地说:“别打听这些吧,你不把他们赤条条地抓在一块,人家会倒打你一耙的──你有这份闲心观野景吗?”班主任从这话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说:“看来,你是观到野景了?”锅炉工很滑头:“我什么也没跟你说──如果你要张扬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干?”班主任笑他:“可你又何必去操人家这个心?还非得把这话跟猴头说了不可?”锅炉工说:“我是临时工,怕他郭大人到时赶我出门呢,不留着点心不行,不然,到时怎么说话?”班主任又逗问他:“你没把他们赤条条地抓在手上,到时能怎么说话?偏你不怕郭大人的耙头么!”锅炉工一笑,作了个手到擒来的样子。但他又马上恳求这位班主任:“猴头读这几年书不易,他家世世代代就这个读书人,都指望着他有点出息,可他嘴皮子容易漏话,还得请你多多担待呢!”班主任只得说:“好吧,我没问你什么,你也没说什么──猴头的学习成绩很不错,那你也多关照他一些吧!”
锅炉工当晚就关照了猴头,狠狠拧着他的耳朵,用指头戳着他的脸皮骂:“你就不想有个出息,让你闭上这张嘴能死人么!”
猴头爱他姐夫,也怕他姐夫,姐夫供着他大半的学费,尽管他的耳朵给拧麻木了,让他痛出了眼泪,他也没有吭声,可是,要让他闭住那张嘴又真是作难。他并不信服姐夫:难道我就非得去向郭红鼻子讨出息不可?
没过几天,猴头又把这事告诉了彭石贤,他也嘱咐彭石贤千万别跟人去说:“郭红鼻子是条恶狗,小心让他咬着了!”
彭石贤不怕咬着自己,他首先想到的是,郭洪斌是不是咬过李超兰,该没有咬到吧,他记起李超兰那次邀他一同去县政府找张炳卿的事,他后悔当时没问个明白,现在他才弄清了李超兰没有入上团的原因,对猴头说:“真该剐了这红鼻子!”
彭石贤爱写爱画的习惯改不了,可他小心多了,给课桌上了把小铁锁,他在一个作业本上抄录了些诗句,其中有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也有拜伦和雪莱的。有时,还把自己偶尔想到,自以为不错的句子或者小诗塞在里面。比如在普希金的爱情诗后面就冒出来这样的句子:
我怀念着你,
像在冬天里怀念着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