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对面走来一人,梁佩秋还没反应过来,亭长就像军营里操练已久、时刻枕戈待旦的士兵,反应迅捷地躬身上前。
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梁佩秋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愈发感慨他的不易。只听亭长恭谨行礼,称呼对方“周大人”。
梁佩秋这才看清来人的长相,不由地停下脚步。
竟是那日进京时,在江水楼二楼吴嘉身旁的男子。
男子并未看向他们,只微微向亭长颔首示意,从唇间发出一道轻微而冷淡的声音,不待他们见礼,就从旁走过,端就一个“目中无人”。
梁佩秋毫不怀疑他没认出自己,或许那日不经意的对视,也只是她的错觉吧?她无奈地被一阵熟悉的感觉再度席卷。
等男子走远了,亭长大大松了口气,才对他们介绍其身份——周齐光,鸿胪寺主簿,官阶从六品,是他的上官。
万庆八年的进士,因形貌端正,比当年的探花郎还要美貌几分,在民间颇有美名,被戏称为“白石郎君”。
那本是一首词,名为《白石郎曲》: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见其美,独绝无二。
这样一个人,本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入翰林,辅太子,奈何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担不得要职,是以在鸿胪寺当个文书主簿。数月前病重,听说府内已经开始治丧,没想到绝处逢生,这次回来竟有如新生。
一想到那双寒冰凛冽的黑眸,亭长不住打哆嗦,嘴上说着上官命大,乃是老天垂怜,心里却将对方骂了个底朝天。
好死不死的,偏在万寿前回来抢功,他们忙活了一年多岂非为他做嫁衣?
待将人送到,那亭长原还想到安十九跟前讨点甜头,不想左右护卫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将人拦在外面。进去通报后,也只允了梁佩秋一人入内。
张磊面不改色,同梁佩秋点头示意。
梁佩秋进去后,先是听到里间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随后似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有女子跪地求饶,哭声连连。
不久,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哭什么哭!我有那么吓人吗?!”
“求大人饶命!”
“都给我滚出去。”
旋即,两个作侍女装扮的女子端着托盘,从屏风后绕出,垂着脑袋闷头往前冲,梁佩秋避让不及,托盘被撞得再次落地。
这次侍女们连收都不敢收了,你推我搡地往外跑。门一开一合后,屋内再次被浓重刺鼻的药味封存。
梁佩秋俯身捡起药瓶,在安十九发出质问的同时,绕到屏风后面。
“大人,是我。”
安十九看到她,撑起的身子如卸力的弹簧倒回床榻。强忍着痛吸了口气,他勉力爬起身,将衣衫往上拉。
梁佩秋快步上前:“大人小心,你还在流血,要不我……”
安十九盯着她。
梁佩秋意识到自己嘴快,可眼下反悔已来不及了,稍微调整后,她帮他把附在伤口上的衣衫往下拉了拉,硬着头皮开口:“大人若不嫌弃,我来帮你上药吧。”
安十九鹰隼般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次梁佩秋没有躲闪,澄澈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杂质。
安十九败下阵来,趴回了床榻。
“他们认定我杀人如麻,一个个避我如蛇蝎,你倒是胆大。”
梁佩秋在榻边虚虚坐着,将他背上染血的细布一点点往下撕,声音随着动作都变得轻柔:“大人不是知道吗?我一向胆大。”
安十九笑了:“你这会儿倒是不装了。”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日后还要常与大人走动,那样活着未免太累了。”
安十九鼻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既想表忠心,不若趁此机会和我说句实话,当日你为何要保徐稚柳的瓷?”
这是他的心病,一直难以纾解,借着微妙的时机刚好吐露出来,“事后又为何要救徐忠?最后为何又舍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他再次回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不得不正面这个问题。
梁佩秋似隐忍,似不甘,似痛苦,又似妥协,那澄澈的眼睛里闪过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让安十九几乎不能辨清,她是入戏太深,还是当真情重。
“大人,天下第一民窑,对任何一个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吧?我一介草民如何免俗?我所做的一切,为声为名,为利为欲,都只是顺应时势,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