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因为我曾为了营救爹爹和人共度一夜,加之湖田窑势颓,始终对我心怀芥蒂,动辄对我打骂凌辱,成亲不到一月就迎了妓子进门,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陪他厮守?我真气和离太晚。若非佩秋帮我,我现在可能还在火坑里。”
“梁佩秋?”
阿鹞自然地点头。
阿南头更大了。
他听到的传闻里,梁佩秋当然已经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可是,这个名字却反复出现在兄长的札记里,现在又出现在本该是宿敌的徐家小姐口中,看来他并非如外间传闻那般,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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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兄长以身蹈火,殉窑而亡,时年扒光那一窑,捧到他手中的也仅是混着各种灰尘、渣滓和残屑的一抔灰,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贴身之物。
他以为兄长寄人篱下生活清贫,珍爱之物唯有一箱箱箱笼里的书札,也都留给了他,自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值得陪葬。
他听过太多明面上关于徐梁二人的故事,也想知道一些“不是这样或那样”的故事,可世上还有谁人能说给他听?
遇见阿鹞,他看到了希望。
阿南不由地好奇:“梁佩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可以和我讲讲吗?”
“你想知道?”
“嗯。”
“他可是外男哦,你不好奇为何是他帮我和离?”
“我……”当然好奇。
少年人性子冷,难得流露几分局促,就显得格外傻气。阿鹞起了故意逗弄的心思,拉长语调说:“你想知道也行,求我我就告诉你。”
阿南睁圆眼睛。
阿鹞哈哈大笑:“原来你也不是一直板正嘛,何故成天坐屋子里像个小老头?”
“我要读书。”
“我听时年说过,你为阿谦哥哥才开始读书?”
阿南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也不是。”
他从小顽皮,没正经读过书,兄长给他找了私塾,又没办法随时盯他的功课,他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日在野地里撒欢,真正开始学习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年兄长过世,至今不过三年。
他打算今年就下场,先参加县试。倘若顺利通过,他会参加府试、院试,幸运的话,三年后或能参加乡试。
不过这些都是他的计划,能不能考上他也不知。乡下条件有限,他没能拜到很好的老师,只能更加刻苦地读书,靠着先父和兄长的札记,辅以思索,再举一反三。读得多了,想得多了,很多从前不解的地方解开了,慢慢也能融会贯通。
“好吧,为了防止你读成一个小老头儿,我就大发善心和你讲讲好了,不过这些事,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阿南见她敛去神色,先还俏丽调皮的人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还平添几分看不懂的深沉,他的心跳陡然漏拍。
于是后来的一个下午,阿鹞将徐稚柳死后发生的事,一一说给阿南听。
阿南听得格外认真,不放过每一个和兄长有关的细节,阿鹞讲着讲着,不觉心酸难过起来。
在乡下这些天,徐氏族里时不时有妇人上门找她闲聊,加之她也不是娴静的性子,一来二去就跟那些妇人熟了,偶尔她们会提起河对岸徐氏旁支的那个孩子,都说他是狗嫌的脾气,闹起来几头牛都拉不住,死倔死倔。
早几年家里老大在外头风光,老娘成天瘫着,也没有少过一日口粮。后来老大在外罹难,老娘也走了,家里突然就塌了,以为那小子没人管束会更加无法无天,谁承想他性子一改,竟开始读书。
早也读,晚也读,偶有人夜里渡河,听到说话声还以为见鬼,后来才知道是那小子在月下读书。左右四邻可怜他孤苦伶仃,平时多有接济,也经常拿他来吓唬自家不听话的孩子,说什么少时顽皮,家里人都因他被害死了,现在追悔莫及,要靠读书才能给家里平反。
每每听到那些人说起他,阿鹞都禁不住好奇想去看看那个昔日的霸王,也想看看他和几年前有没有不同。
她始终忘不了湖田窑的初见,那个少年带给她的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和锐利感。
一次她从河边经过时,看到一道宽阔背影往家里走,身后有人在叫他,他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当真又冷又硬。
再有一次,就是除夕那天,烟花爆竹响彻不停,她睡不着,一个人悄悄到河边取了船渡河,忽而听到朗朗书声。少年人声线清澈,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听着听着,竟然伴着书声睡了一觉。
有时候在河边静静站着,看着对岸稀疏的灯火,她好似能想象他挑灯夜读的场景。徐忠曾不止一次感叹他们两兄弟长得像,只相较于徐稚柳的内里昂藏,表面温和,阿南更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毫无掩饰。
倘或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当初的污名陷害,没有徐稚柳那一跪,他会不会还是曾经上山下河捉鸟遛狗的浑小子?
想到他,她也会常常想起当初那个无忧无虑、天真又无知的自己。
刚刚嫁到祁门时,她日日以泪洗面,怀念景德镇的所有,也常在惊梦中痛呼阿谦哥哥的名字,想到那个为阿谦哥哥失去一条腿,带着病弱残躯晕倒在荷塘乌篷船里的女子,忍不住泪水涟涟,羡慕她,钦佩她,又不敢成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