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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第1页)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安芬的房间是在一楼。窗帘拉开的地方,安芬正在玻璃外面躬身忙碌着什么。我走到窗前,见她在堆一个小小的雪人。人已经堆好了,歪着头,一双小黑石子嵌成的眼珠,竟然有些空灵和深邃。安芬正忙着从雪层下面揪出一些枯草,仔细地编织一条辫子。

我敲敲窗玻璃。安芬站起来,看我,然后捂住嘴巴笑起来。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她朝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把那把尚未成型的辫子草,往裆间一比划。我猛然醒悟,我是光着身子站在窗子后的。于是赶忙拉上窗帘。

简单地洗漱一番,我穿上棉衣,这时才发现安芬的房间堆满了生活用品,简直就像一个固定生活了好久的闺房,完全不同于一间宾馆临时客房。心想她出门过生活,还真挺复杂化的。就出去找安芬。

安芬的雪人已经堆好了,细节也已经完工。她蹲在雪地上,痴痴地打量自己的作品。

这是一个一米来高的雪人,扎着辫子,歪着圆乎乎的脸,瞪着一双黑眼睛,迷茫地望着天空,或者说,望着我们。安芬对我说,她是妹妹安香。我说,很可爱,真的很可爱,就是有些太,太怎么说呢,不应该是这个年龄的神情空洞。

“每年冬天来亚布力思的时候,我会趁着大雪,堆一个雪人安香。”她说,“我第一次过来的夜晚,突然做了一个梦,说她就在亚布力思度假村附近的某个地方,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藤乡。我见她在那儿幸福地长大了,人们都宠爱她。有许多男孩每天在她的窗前唱歌,她想选择一个,但发现自己乱了阵脚,因为看起来,每个男孩都值得她爱一番。所以,她就来找我,就站在这里,敲我的窗户玻璃。喊我姐姐。”

“昨天你不是说,她死了吗?”我提醒安芬。安芬看看雪人,帮她顺顺“辫子”和“头发”,说:“是啊,她被谈默杀死了。可是,我最后的印象,是她在床前向我辞行啊,上海男人拉着她的小手,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房子的门。门轻轻地在他们身后合上,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没有回来过。多少年后,变成一个消息,荔枝花垂死中的几句话。”

“可是,你也不太喜欢她,不是还虐待过她吗?”我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们也相依为命啊。”安芬用脚尖拨弄一些雪,围在雪人的脚边。“我发现后来的这些年,我竟然牵挂的就是她,只是她,一个南方的小丫头,有点空灵的小丫头,喊了我几年姐姐的小丫头。我不知道谈默,怎么下得了手的呢。不提这事了。后来每年,我就在这里堆一个她,在我住在这里的日子,我总是在深夜梦见她,听到她在外面喊我。”

安芬这样说着,我突然冒出来一个古怪念头,我说,“安芬,如果我也死了的话,以后你会不会在这里多堆一个我,跟你妹妹站在一起?”

安芬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笑了,说:“当然会,如果是那样,我会把妹妹堆成一个大女孩,你们相互依偎,站在这里的冬天里,一起沐浴阳光,经受风雪。然后一起消融在春天里。”

“浪漫啊!”我说,“不过就是个小孩子嘛,堆成大女孩就是你了,就是安芬而不是安香了。”

“如果她活着,她就是个大女孩了。”安芬在雪人小女孩头上丈量出一个高度,说,“我想,她应该有这么高,说不定,更高。”

我点点头。我们把地上简单收拾了一番,就离开了“安香”。

想必夜里的暴雪停息得早吧。现在天空虽然像被浇铸了一样,铁色凝重,但毕竟是又一个白天降临,些许的光,还是从上方的严密里,溜了进来。隐约我们还可以判断出太阳的位置。应该是晌午了吧。饥饿向我袭来。我说我要讨饭了,马斯马斯米,给点密西吧。安芬又笑起来,我们踩着几乎是无任何痕迹的雪地,走到副楼餐厅。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餐厅墙角吊着的小电视,在播放度假村的介绍,除了没完没了地展示规划宏图,里面还穿插着一首MTV:“听见冬天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想我等我期待

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

……”旋律很好听,但影像实在不敢恭维。摄像师一定是哪家小广告公司的吧,似乎特喜欢用仰拍和摇晃,加上一些拙劣的闪烁特技,整个影像看起来就凌乱不堪。尽管如此,MTV中的女歌手,我还是看出来绝对不是孙燕姿了,当然歌曲更不是孙燕姿的原唱。好像就是安芬呢。对啊,怎么不是安芬呢?背景是热闹的酒吧,安芬摇晃着身子,或者说,镜头摇晃着安芬,她化了浓浓的舞台妆而已。她不紧不慢唱着:“向左向右向前看

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显然就是安芬啊,那声音现在我听起来再熟悉不过。我疑惑不定地看看安芬,又看看电视;看看电视,再看看安芬。

“那难道是你吗,安芬?”

“是啊。”她说,头也没有抬,一边吃饭,一边笑。“度假村要在新楼——将来的新楼里,开设很多娱乐项目,其中规划了一个很高档的酒吧。这么寒冷的地方,客人白天可以滑雪,晚上总不能一直呆在房间看电视吧。他们发布广告招聘歌手,我就来了。前一阵子来试唱了几天,他们挺满意,就录制下来做宣传的吧。”

“啊呀,怪不得在这里,你像个主人似的。”我这样说,真的好些事就想过来了。比如今天起床的时候,也发觉安芬的房间是有许多日常生活用品的,不像是短暂居住一两天的客房。

“就是啊,我算是被录用了吧,可以算个新主人吧。”安芬有些得意。我帮她把嘴角的饭粒弄掉,她扒了几口饭,又弄了几颗上去。我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再去弄她嘴上的饭粒。安芬就说:“小时候谈默也喜欢帮我弄这个,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顿饭吃完,饭粒从嘴巴上,到胸脯上,衣服上,地上,全是饭菜。至今改不掉。”

她又提到谈默,我看了她一眼,心想一个杀人犯,有什么好念叨的呢。安芬会意了我的眼神,说:“对不起,不提那人了。”

我说:“没事。”

她站起来,走到我背后,用胳膊抱住我的头,放在她的胸间。我闭上眼睛。她在我耳边说:“我会把这首歌,原唱一遍给你听。这是我最拿手的歌。”

“一遍不行,一首也不够。”我说,“我想,我以后可以天天陪着你在酒吧里,听你唱歌,把你喜欢唱的,会唱的,统统听掉,听得烂熟。说不定我会改行,不画画儿,我写歌呢。”

安芬在我背后嘻嘻地笑起来。她说:“你要写出孙燕姿歌曲里的那种慢歌,有些伤情调子的,我一定能唱好。王菲容祖儿那种也行,甚至阿雅,我也喜欢。但韩国歌曲我不喜欢,他们抒情弄感伤的时候,有点过了,快接近伪英雄主义了。”

我对流行歌曲不如对绘画熟悉。我当然没法去跟安芬讨论什么孙燕姿王菲容祖儿和阿雅,就不要提韩国歌曲的什么伪英雄主义格调了。我就提议离开餐厅。出了门,安芬建议滑雪去。我一听滑雪,头皮真的发麻了。与其说是去滑雪,对我来说,还不如说是摔跟头去。但想想,下午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度假村,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学学滑雪,也行吧。就跟着她,去租了家伙,来到滑雪道上。

我已经把如何穿着这套行头,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听任安芬的摆布。安芬给我穿完,就开始带着我往坡子上去。我每上去几步,就发现不同的景象。一些滑雪者哗啦哗啦地从身边疾行而过,有的尖啸着,有的大笑着,有的发出惊恐的呼喊。如果回过头,总是发现万千景象变化不断。云彩仿佛到了我们的腰间,半山的树林竟然在雪的覆盖中,呈现出勃勃生气,有的竟然是葱绿的,有的是火红的,有的则是金黄的。走到坡子上,天竟然变得湛蓝,半道上云蒸霞蔚,宛如仙境一般。我惊诧万分,问为什么是这样。安芬转过头问我,什么为什么是这样。我说这样的景象啊,仿佛是在天上一样啊。安芬哈哈大笑,这一点高度就在天上了?我说不仅仅是高度的问题,是景色。安芬说,很平常啊,这里就是这样的。然后就拉着我,教我弯下身体,并尽量直身半蹲。最好膝弯90度,她说,一边给我做了一个示范。然后拉着我就往下冲去。

我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云海,或是风海。我甚至闭上了眼睛,只凭着安芬拉住的一只手,指引着方向向下滑行。不一会儿,已经感到完全是在飞翔,整个身子失去了重量,所有的身体感觉,只剩下耳边华丽的风啸,和那一只牵着安芬的手。难道奇迹真的发生了?奇迹真的发生了!可奇迹为什么会发生呢?简直不可思议。我的确“飞”得很好,我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有了把握,我驾驭着它,穿越在空气中,云雾中,林海间,山坡上,雪被里。我的滑板熟练地刨开积雪,把它们分成四股雪浪,飞溅在身体两旁。我的滑板还不时跳跃着,从一段高地跳向另一段高地,又落在一段低地,并再次爬向一个高地。我的另一只胳膊,带着雪杖,像鸟的翅膀一样,展开了,在空中划着美丽的弧度。不知过了多久,我尝试着把眼睛睁开,顿然眼前的景象,如同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了我。我看见浩淼的天空下,一片绚丽的大地,山林随风摆动,像一张巨大的彩色毯子,被舞台灯光照耀着,同时被巨人牵引着,抖动着,此起彼伏。山林后面是壮阔的田园,淡绿色的,在阳光下阡陌纵横。远处半空中,海市蜃楼一般挂着一座村庄,被云彩托着,那些房子在阳光下,轮廓凸显。我兴奋地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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