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的把手浩浩荡荡,挂了许多黑色塑料袋。许建锋把车停在巷子里,将撑脚放下,然后带着大包小包沉默地进屋。
“怎么拿回来这么多东西?”于敏来不及接,皱眉看杂七杂八的塑料袋被一气扔到地上。听令桄榔,滚出很多鞋油,还有一只用来喝水的搪瓷杯。
许建锋像喝醉了一般,推开站在门口意图迎接的两个小孩,大声喊道:“不干了,东西都拿回来了!”
许建锋失业了。
许添谊的心不断往下坠落,那一日在屈琳琳办公室听到的,竟然都成真。
“什么意思?不是说可以转岗的吗?”于敏追在许建锋屁股后面,脸色难看,“现在到底怎么安置?你不是主任么?”
许建锋说:“转什么岗?这里根本没岗位给你,得去外地,谁去?”
于敏失控地拔高了音量:“那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去争取了,你都没听进去?”
许建锋心中憋着股怨气。好不容易熬过下岗潮,腆着老脸当上的车间主任,一朝墙倒,没舒服多久,这下竟然直接失业。于敏根本不体谅他的难处。当然,家里两个小孩,没有经济来源是不行的。但是又不是没办法了,他还能炒股票,手里几只股都已经有起色了。
于敏这数落的话出口,让他觉得自己像废物,心里不舒服,也怒道:“争取争取,你嘴巴动动又不吃力,我上哪里争取?到处都是关系户,哪里轮得到我!”一旁的卫生间亮着灯,他随手拿了宝刚用过洗脸的塑料面盆,球一样往踢了过去,说:“我辛辛苦苦养家,你现在就这么对我?”面盆碎成一片片了。
尽管平时什么家务活也不做,翘着脚当大爷,但以往许建锋在家总是比较温和,尽了所谓“父”的责任。如今他这幅模样,让许添宝很害怕,身边却没有可以依靠的,下意识抓住了许添谊的衣摆。
许添谊当然也害怕。这不是他头一回看到于敏吵架,之前是和宁嘉玮。因为钱不够花,两人总有各种理由发生争执。他很惶恐,因为大人的吵架总是让小孩能感到事情超脱控制。有一件极度恐怖的事情发生在至亲之间,而你不能撼动这过程分毫,你只能站在旁边发抖。
吵架是不祥之兆,许添谊害怕于敏陷入重复的深渊。
然而于敏火力不减地吼起来:“我辞了工作带儿子,你就这么对这个家,说不敢就不干?炒股票,你以为炒股票……”
“你懂什么?你不工作一天到晚在家懂什么?”许建锋说,“你以为在工厂干一辈子就能赚钱?我跟你说,钱不是这样赚出来的!”
“放你妈的屁!”于敏急道,“我……”
“妈妈。”许添谊大着胆子,突兀地、不合时宜地劝说道,“你们,你们别吵了,爸、爸爸的工作可以再找的。”
于敏正在气头上,许建锋的话意味着无视了她在家的付出。她扭过头,火冒三丈道:“用你和我说?来,你和我说钱哪来?你现在滚出去,给我看看挣多少钱回来?”
许添谊愣在原地。
于敏看他无动于衷,气得脱口而出:“说啊,你告诉我,钱从哪里来?”
“……会、会有办法的。”许添谊怯懦地说,“妈妈,你别生气。”
别吵了,别生气。别,别。
可是问题怎么解决,钱从哪里来?
“你现在滚出去啊,看看能不能挣钱,能挣多少钱,给我看看钱从哪里来!”于敏指着门,大声道,“吃穿用度,学习练琴,哪个不需要钱?你现在就出去挣啊!”
若第一遍“滚”还能当成是气话,到了第二遍许添谊便不确定了。
真的要滚出去吗?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许添谊默念了两句,把手藏到背后。
而身后的许添宝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爸爸妈妈——你们别吵架了——”
争吵戛然而止。
于敏惊讶地扭头,看清宝缩瑟的模样,顿时如某个卡扣被松开,“咔嗒”一下,整个人泄出些脆弱悲伤的底色。
她蹲下来,把宝紧紧地揽到怀里,终于忍不住也鼻子酸了:“我一直忍着不说,你说有解决办法,你倒好,怎么就直接回来了?现在开销这么大,炒股、炒股能赚多少钱,你不为孩子想想吗?”
波浪样的噪音翻滚着远去了。
贺之昭带着两个脸盆下楼。楼下的刘婆婆正在门口摘豆芽,看到他说:“哟,你干什么呢?”
巷子旁边有个水池,谁家都能用。贺之昭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个水龙头按上拧开,一边用空盆接水,一边答:“把自来水晒一下,消除里面的氯气,这样小金鱼就可以用了。”
刘婆婆笑起来:“哎哟,你们现在小年轻说的我都听不懂了,啊,一套套的,懂得多。好事!”
贺之昭将那两盆水挪到阳光底下,长出口气,又从口袋掏出来根盐水棒冰。刚准备在阴凉处坐下,却发现不远处许添谊从楼道走了出来,没站几秒,旋即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若现在走过去,则相遇的地点并非许添谊家,满足许添谊“不能随便来我家”的条件。贺之昭心里十分高兴,迅速地移动了过去。
热浪与蝉鸣扑面而来,阳光热辣,如一种上帝审视的热量。
因为分不清是真心实意或只是气话,许添谊不敢不执行“滚出去”那句命令。最后采取了折中之策,坐在了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