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长胡大军,坐着朱颖用身子挣钱捐给乡里的小轿车,朝着炸裂开过来。
冬时候,太阳黄爽朗朗,悬在头顶上,像燃了火的金子烧在山脉上。胡乡长带了副乡长,几个人坐着新轿车,在耙耧山上奔驰着。望着车窗外的光,谁的脸上都是金灿灿的红,一触一摸会有颜色掉下来。胡乡长的脸,志得意满、红光灿灿,一路都在无声咯咯笑着样。老县长要到市里去当市长了,答应力荐他到县里做县长,因为他在全县抓出了炸裂这样的致富示范村——而这示范村,朱颖也是为它出过大力的。他今天就是要到炸裂再去开一次致富现场会,要给朱颖竖起一块表彰纪念碑。
·2·
一年前,火车提速了,炸裂人再也不能去铁道边上卸货了,富裕的脚步骨折一样停下来。胡乡长和孔明亮急得口不进食,夜不寝梦时,最后乡长一咬牙,一跺脚,就让乡里派了几辆大卡车,等在炸裂村外路边上,又和孔明亮在村里开了一个动员会,说市里来乡里招工了,指标全部给了炸裂村,凡村里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能走动爬动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市里挣钱的,愿望一月去挣三千五千的,都可以扛着被褥、行李到那山下去坐车。
全村的青年男女便哗地一下都去了。
人走了,村落像过了忙季的麦场一样空。可那人挤人的几车炸裂男女们,被乡长和村长亲自送到几百里外市火车站旁的一个角落里,将卡车停在一个僻静处,乡长和村长下了车,给每个炸裂人——尤其是刘家沟和张家岭的人,都发了一张盖有乡里、村里双公章的空白介绍信,说你们想咋儿填就咋儿去填吧,想在这市里干啥你们就去找啥儿工作吧。男的去给盖楼的搬砖和提灰,女的到饭店去端盘子去洗碗;哪怕去找朱颖做了鸡,当了鸭,用自家舌头去帮着人家擦皮鞋、舔屁股,也不准回到村里去。说发现谁在市里呆不够半年就回村里的,乡里罚他家三千元;呆不够三个月回到村里的,罚款四千元;呆不够一月回到村里的,罚款五千元。若谁敢一转眼就买票回到炸裂去,那就不光是罚款了,是要和计划生育超生一样对待的。
说完这些话,乡长和明亮就坐着卡车离开市里回去了。然后呢,然后那炸裂人就水珠落在海洋般,融在人海了。偶然间,也有事情发生着,多不过是在市里集体做了贼,被人抓到了,收容所里装不下,被市里的警察用警车押着送回到了老家里,胡乡长就得出面请那警察吃顿饭,敬杯酒,走时再给警察送些土特产。
警察说:“他妈的,你们这个乡是专门出贼呀。”
胡乡长就在每个贼的脸上掴了一耳光。
警察说:“再抓住他们就该判刑啦。”
胡乡长就把土特产装在有铁栏杆窗户的警车上边了。
车走后,只剩下乡长和那几十个贼,乡长就横着眼睛问他们:
“偷了啥?”
“街上的井盖和钢管。”
“还有啥?”
“城里人家的电视机。”
乡长就一脚踹到那个年龄最大的贼王肚子上,说他妈的,学着炸裂村的人,别做小事情——井盖、钢管能值几个钱?电视机一天降个价,便宜得和萝卜白菜样,这也值得你们去偷吗?说都滚吧,都给我滚回到市里、省会,南都、北都那些地方去。做了贼我不罚你们,可两年内你们必须在村里办出几个小工厂——要办不出几个厂,再被押回来,我就让你们全家人戴着高帽游街去。那些贼,那些刘家沟和张家岭的年轻人,挨了乡长的骂,又从乡长手里接过乡里、村里的空白介绍信,到家门口没有回家省下亲,就又坐着长途汽车回到市里了。从市里转乘火车到了省会或别的都市了。
还遇上一些事,警察是不往乡里、村里押人的。市里的警察用电话通知乡长去市里领人去。你不亲自去,市里不光不放人,还把有些情况活脱脱地请客上菜样,摆在报纸上,播在电视上。那当儿,事情冷猛被动了,乡长就不得不亲自出面到省会或九都市的哪家公安局,一入门,就看见刘家沟和张家岭的十几个姑娘们,一排儿蹲在一堵院墙下,每一个都精赤条条,裸了身子,只戴了乳罩,穿个红红绿绿的三角裤头儿,在日光下展摆着她们的水身子。
乡长把目光在她们身上搁一会,有个警察走来了,在他面前恶恶吐了一口痰。
问:“你是胡乡长?”
乡长说:“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麻烦了。”
人家骂:“操,你们乡是专出婊子是不是?”
乡长说:“我回去让她们每个人都挂着破鞋游大街,看以后她们咋还有脸在这世上做人吧。看她妈的日后嫁人还能嫁给谁。”
也就把人领走了。让她们穿好衣裳,跟在身后,从那局里走出来,像老师领着学生从学校走出样。穿过一条街,又穿过一条街。一回头,见她们个个都还队伍在身后边,乡长便盯着她们说:“都还跟着我干啥呀,跟着我有饭吃还是有钱花?都去跟着朱颖去。朱颖现在从南都回来了,她在省会开店哪。”
姑娘们就怔怔望着胡乡长,又彼此看了看,便重又散到那市里,花花绿绿,像一片开在市街上的花。只是在她们和乡长告别时,胡乡长才像她们的父亲那样责怪了她们几句话。
——“有能耐你们像朱颖一样自个当老板,让外乡、外县的姑娘跟着你们当鸡儿;有能耐你们去把那在我面前吐痰的警察整一整,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去做那警察的老婆去。让他一辈子没有好的日子过。”
——“都走吧,都给我滚去吧。半年内,你们谁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变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变成小楼房,那你们才真是婊子哩。才真是野鸡哩。才真的给炸裂村和耙耧的父老丢了脸,才真的没脸回家见你们父母、爷奶哩。”
姑娘们远远听着乡长的话,看着乡长那质朴得和土一样的脸,转身走掉了。走着她们进城的路,绽放着她们青嫩嫩的花,去结她们丰硕的人生果实了。
·3·
眼下儿,刘家沟、张家岭和炸裂一样都已经富得果实累累了。村里不光有了电,有了路,有了自来水,还有面粉厂、铁丝厂、铁钉厂、机砖厂和正在建着的流水作业的石灰窑。人们的日子是电闪雷鸣一般富了起来的。原来在九都给人家垒鸡窝、砌灶房的小工儿,转眼间就成了包工头儿了。原来在理发馆给人家做着下手的,入了夜,要去侍奉男人的姑娘们,都去跟着朱颖学了艺,先徒弟,后师傅,最后在朱颖的帮携下,到别的城市另立门户了,最不济也是理发馆的妖艳老板了。侍奉男人的情事就轮到别的姑娘了。事情就这样,把炸裂人追鸡赶鸭样都赶到城里去,一年后,村里就有些城里模样了。从刘家沟和张家岭的村街望过去,街岸上的瓦房、楼房和炸裂村是一模样,各家都是高门楼,石墩儿狮,门前有着三层五层的石台阶。
咋就不在炸裂村头给朱颖竖块大碑呢?没有她那些村野的姑娘能让村里变富吗?何况朱颖不光让刘家沟和张家岭的姑娘家里都富了,还给乡里捐了一辆新轿车。
就通知各村的村长都到炸裂去开现场会。孔明亮去县里媚上了,胡乡长就到炸裂亲自动员各户的村人们,擦了屋,扫了院,收拾了正街和胡同,迎来了他村他庄上百人,尾在乡长身后边,先去参观了刘家沟的厂呀窑的,后来参观张家岭的家禽和畜牧。边走着,边问着,随着每个村干部的意趣和奇好,想到哪家看了你到哪家看,想问哪家谁了你问哪家谁。
末了乡长就带着人马到了炸裂村委会旁边的朱颖家。看见朱家像一座新式的庙院出现在那儿,一亩地,竖着坐西向东的三层楼。那楼房是朱颖家只住了半年嫌土就又改造修建一遍的。楼砖都是半青半灰的仿古色,窗子都是如木雕一样的钢花儿。钢花中还不时地镶着一些红铜和黄铜。院墙呢,因为有铁艺,就成了城里公园的围墙了,墙下又都种了树,种了草,虽然是冬季,可那本就长不高的地龙柏和卧塔松,还有本就四季碧翠的冬青树、越冬草,就在那黄苍苍的冬日缀下许多蓝绿色。就都竖在那楼下,各人嘴里响出一片“哎哟”、“哎呀”、“天哪”的惊叹后,赶在落日之前参观完毕了,便都依恋恋离开了朱颖家,往村头去给朱颖竖碑了。
村头有一块大场地,平坦着,正在马路入村的口道上。就在这村口,乡长给朱颖竖了碑。碑是大理石的青石碑,一尺厚,八尺宽,一丈二尺高,上面刻了海碗大的字。
碑的基座已经放入地坑了。
在那碑坑的四周不光填了土,还又用水泥浇了一圈儿。空气中有一股清清新新的泥灰味。太阳悬在头顶上,全乡的村干部们都立在日光里,或席地坐在自己的一只棉鞋上,端端地盯着乡长的脸,看着乡长一张一合的嘴,听着乡长的讲话声:
“你们说,你们村有谁像朱颖姑娘那样呢?你们知道不知道?朱颖刚到城里才是一个理发店的服务员,可现在,朱颖在省会开了一个娱乐城,一次洗澡能容下九百个男人和女人,每天挣的钱都能买几辆小轿车,或者盖下一栋小洋楼!”
“咋能不给朱颖立碑呢?”乡长说,“她不光让自己家里盖了楼,还帮乡里出去的一百多个姑娘家家都盖了瓦房和楼房。”说,“不光让这上百个姑娘家家盖了瓦房和楼房,还让刘家沟和张家岭两个村庄通电、通水、通了路。这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呢?——都是朱颖捐的啊,都是朱颖动员上百姑娘集资出的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