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沉沉冷飕飕的早晨。我很同情这种天气在凉冰冰的消毒液里被迫游动的羊们,也许它们并不把寒冷当一回事——应该不当回事的。
北海道短暂的秋天已接近尾声,厚厚的灰色云层预示着雪的降临。我是从九月的东京飞到十月的北海道的,觉得几乎没有领略到一九七八年的秋天。仅有秋天的开始和秋天的尾声,没有秋天的正中。
六点我睁眼醒来,洗罢脸,饭好之前一直独坐在檐廊里看着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了一点,浑浊也已全部消失。河对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结粒的稻穗在不规则的晨风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纹。一辆拖拉机驶过混凝土桥往山上开去,拖拉机“突突突”的引擎声久久地低低地随风传来。三只乌鸦从叶子变红的白桦林中间飞出,在河流上空画出一个圆圈后落在栏杆上。落在栏杆上的乌鸦们看起来,俨然是上演现代剧的剧场里的旁观者。这一角色也当腻了,它们便一只接一只飞离栏杆,往河流上游飞去。
*
八点整,绵羊管理员的旧吉普车停在旅馆门前。吉普是箱形带篷的,大概是处理品,引擎盖一侧淡淡地留有自卫队所属部队的名称。
“奇怪呀,”管理员一见到我就说,“为慎重起见,昨天给山上打了电话去,却根本不通。”
我和她坐进后排座,车内微微有股汽油味儿。“最后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我问。
“什么时候呢?上个月!上个月二十号前后。那以后再没联系过。一般是对方有事打过来,如告诉购物清单什么的。”
“铃也没响?”
“啊,什么声音也没有。说不定哪里线断了。下起大雪来,断线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可并没下雪。”
管理员脸朝车篷,“咯嘣咯嘣”转动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汽油味弄得我脑袋昏昏沉沉。
车驶过混凝土桥,沿昨天的路线往山上开去。经过绵羊牧场时,三个人看了看两根立柱间的招牌。饲养场一片沉寂。羊们大概正以那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各自的沉默空间。
“消毒是下午开始?”
“噢,是吧。不过也不用那么着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雪什么时候开始下呢?”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管理员一只手仍搭在方向盘上,脸朝下咳嗽了一阵子,“积雪要在进入十二月以后。知道这一带的冬天么?”
“不知道。”我回答。
“一旦开始积雪,就决堤似的积个没完。那一来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只能在家里缩起脖子不动。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你不是一直住着吗?”
“喜欢羊。羊是脾气好的动物,对人的模样也记得清楚。怎么说呢,照料起羊来,一年时间一晃儿就没有了,不过一年年团团转过去罢了。秋天配种,熬过一冬,春天生羔,夏天放牧。羊羔长大,秋天又是配种,就这么反反复复。羊每年换一茬,只有我上岁数。上了岁数,就更懒得离开镇子了。”
“冬天羊干什么呢?”女友问。
管理员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下子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看她的脸。好在是笔直的柏油马路,对面又无车来,但我还是淌出了冷汗。
“冬天羊一直待在牧舍里不动。”管理员总算把脸转向前方说道。
“还是挺无聊的吧?”
“你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聊?”
“不清楚啊。”
“羊的情况也差不多。”管理员说,“压根就没想那个,想也想不清楚。吃干草,小便,打打架,想想肚里的羔——一冬就这么过去了。”
山坡一点点陡了起来,道路也随之画出S形。田园风光渐渐消失,绝壁般挺立的黑魆魆的原生林开始占据路旁。原生林时而断开,可以望见平野。
“积起雪来,这一带就根本别想跑车了。”管理员说,“当然也没有跑车的必要。”
“没有滑雪场和登山路什么的?”我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游客。所以镇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直到六十年代后期还作为寒冷地带农业的样板镇热闹过,但粮食过剩后,就再也没人对在电冰箱里搞农业感兴趣了。噢,这倒也是理所当然。”
“木材厂怎么样?”
“人手不够,搬到方便些的地方去了。眼下镇上仍有几家小厂,都不成样子,山上砍下的木料都路过镇子直接去了名寄或旭川。所以,只有道路像模像样,镇子却荒凉下去了。安上大大的钉齿轮胎的重型卡车一般雪路都不在乎。”
我下意识地叼起一支烟,又怕汽油味儿,遂装回烟盒。衣袋里剩有柠檬糖,我决定含糖。柠檬味儿和汽油味儿在口中混在一起。
“羊打架吗?”女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