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好似失去了灵魂。他无力地坐在地板上。眼前就是那扇窗子。他来到窗边,朝外面看去。他看到的情景也叫他感到憋气。
“啊,那家伙要回去了!”
从东邻走出一个头蒙青布的男人,消失在药铺的后门里了。
7
盛夏正午的闺房,热得叫人浑身流汗。
穆彰阿离开之后,妹妹清琴立刻跑进来说:“姐姐,隔壁准备好洗澡水了。”
她现在对这位机灵过度的妹妹感到更加可怕了。
隔壁是一间很窄的休息室,地上铺着大理石,室内放着一个大澡盆,也可以用作浴室。澡盆是木制的,外面包着一层银子,里面满满地盛着一盆温水,旁边放好了一块布手巾和两只缸子。两只缸子里分别装着皂荚和金银花的花汁。皂荚汁是去污的,金银花汁是洗过澡后搽身子用的。
默琴仅用一块薄薄的带红蓝花点的罗纱,裹着乳房以下的身子。进入浴室后,她解开系在乳房上的结子,罗纱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掉在大理石的地上。
屋子里垂挂着厚厚的暗绿色的窗帘。暗淡的光线中,浮现出默琴柔白圆润而苗条的裸体。澡盆里微微地冒着热气。默琴的肌肤被汗水湿透了,细细的腰肢上好似闪着光亮。
她动了一下脚,踩着脚下的罗纱。她发亮的腰肢也动弹了一下。——这样的动作说明她不只是把脚放在脱下的罗纱上,而是在践踏着。她觉得这就好像踩在穆彰阿的身上。
她的父亲是个小官吏。当父亲死后、姊妹正要流落街头的时候,军机大臣收留了她们。在她认识龚定庵之前,她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自从认识他以后,委身于军机大臣等于是受地狱的活罪了。”她心里这么想。
她的腰肢不停地摇动着。她在践踩那块罗纱。
穆彰阿是镶蓝旗人。
凡是汉族,谁都有个某省某县的原籍。而满族却没有。因为他们原来是游牧民族。他们必须要隶属于八个军团中的某一个军团。这称之为满洲八旗。在满人的传记之类的记载中,往往写着“某旗人”,这就相当于汉族的原籍。各个军团都拥有象征本军团颜色的旗子。
在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建国初期只有“正黄旗”、“正白旗”、“正红旗”、“正蓝旗”四个旗;后来又增加了“镶黄旗”、“镶白旗”、“镶红旗”、“镶蓝旗”四个旗,称为八旗。
所谓“镶”,就是镶上边的意思;镶黄、镶白、镶蓝三旗,是在各自的颜色上镶上红色的边;镶红旗当然不能镶红色的边,唯有它是镶白色的边。
军机大臣穆彰阿所属旗的象征,就是蓝色镶红边。——刚才默琴脱下来扔在地上用她那令人怜爱的白嫩的小脚践踏的罗纱,正是这样的颜色。
她在认识定庵先生之前,什么也不懂,就好似生活在黑暗中一样。——现在她略微懂得了一点人生,特别深切地懂得了人生的悲哀。“定庵先生曾经说过鞑虏这个词。那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憎恨。”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侍妾。这一点定庵先生是知道的。可是他要知道我是满人大官儿的侍妾,他将会怎么想呢?
不,不只是鞑虏,还是军机大臣哩!
默琴不曾像妹妹那样到隔壁的不定庵里去玩。但从定庵的谈吐中,也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里的气氛。
要改变世道——这是定庵和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为之奋斗的目标。
“要改变这个世道,可不容易啊!”定庵什么时候曾经这么说过。为什么不容易呢?因为希望维持现状的人要进行阻挠。定庵他们必须同这些人斗争。那些不愿改变世道的人的代表,不正是军机大臣穆彰阿吗?
默琴用双手捂着自己的两个乳房。她在那里擦上皂荚,然后用温水冲洗。她洗了多少遍,擦了多少次,遍身要擦洗掉的脏东西太多太多了。
胸口、腹部眼看着红了一大片。当她用皂荚擦到大腿时,眼中涌出了泪水。
当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上交叉地存在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厌恶的男人,一个是她喜爱的男人,她的胸口就憋得透不过气来。就好似两道闪电在她的身体内部搅动,她感到好似受着磔刑般的痛苦。
一个男人现在大概在昌安药铺里洗澡。另一个男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时定庵先生已经回到斜街自己的家中。
他正对着书桌发呆。他想给已去江苏的林则徐写封信。可是有点儿提不起精神。他想起了大学士富俊曾经要求他“直言”。富俊是蒙族人,被人们称为蒙古文诚公。他就是那位因旱灾提出辞职而未获准的、死脑袋瓜子的大学士。
定庵提起笔来,用他那并不好看的字写了个题目——当世急务八条,又搁下笔,叹了一口气。
他自八岁初恋以来,到如今已经历过多次的恋爱。而每一次恋爱都会给他带来新的喜悦和忧患。
他茫然地回想着。
但他好像要赶走这些回忆,使劲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提起笔来。
他曾多次宣布过要“戒诗”——再也不作诗了。
他深知自己有着异常的情感,他想用理智来压抑这种情感。他要“禁诗”,大概就是要扼杀自己这种过于丰富的“情”。可是,他的情是会泛滥的,禁诗很快就被打破了。
不知道他在道光十二年是真的没有写诗,还是写了诗而被丢弃了,总之这一年没有留下来一首诗。在散文方面,记录上有《群经写官答问》,但原文已经散失不传。龚定庵在道光十二年写的文章,今天仅留存下《最录司马法》。
断章之一(1)
他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