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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史于中国(第1页)

在埃及巴比仑与罗马帝国,在印度与大西域的千王政治之外,尚有汉人的“惟王建国”,它是平等自在的,更静好,亦更有行动的大力。它是文明的自体,历劫而常新。它只是这样的,如孔子说的荡荡乎如天,民莫能名焉。而我如今来说,亦只因它于我是这样的亲,如贾宝玉初见林黛玉,问她今年几岁了?可曾上学?身体可好?曾服何药?如此盘盘问问,便变成写历史了。我们有时亦不过是对着面前的中华民国要这样盘问盘问。又如贾宝玉见林黛玉带来的扬州土仪,他拈起这件,放下那件,说好论坏,又问这是叫什么名字?那是做什么用的?是什么来历?我们对中国的东西有查考评论,亦是像这样的无非因为欢喜。

今史学家疑古,疑古亦可以是小小的淘气,叫人好笑又无奈,但是一脸正经的儿戏则不可喜。他们不信中国古书,必要依照西洋史的规律,又且以为科学方法是一切。

他们见孔子已说过杞宋文献不足征,故定出“先秦史”那样的名词,只承认比秦朝略早的事还可以谈谈。其实孔子说的只是钟鼓不足以征乐,俎豆不足以征礼之意,并非彼时已无信史了,不然他如何又说夏礼殷礼吾能言之呢?

西洋《旧约》里有列王纪,新近又发现巴比仑的列王纪碑版,他们都是有王朝即有列王纪,此外且把前此的传说亦追记下来。列王纪已是信史,传说的追记未是信史,但亦有事件的可征性。何况中国从黄帝时立史官,其后虽改换朝代,却没有过像西方古国的遭蛮族摧毁,及至孔子时,文献之多,不但藏在王室,还分发给诸侯,故周有柱下史,而楚国左史倚相亦能诵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魏安厘王冢又有竹书纪年。

彼时王室与诸侯的文献还开放任人参观,孔子即曾从周柱下史问礼,又参观过杞宋的文献,又在齐闻韶,又入太庙每事询问,而吴季札至鲁亦得观乐。既得参观,即民间还有抄本,故尚有史官以外的史家,如《春秋》与三传皆私人之作,而诸子书于前朝的历史亦多称引。至于《尚书》,那是选辑本,彼时瞍赋,蒙诵,史进箴,给周室子弟当教科书读的,而士大夫亦得普遍传习,故选的教材记言多于记事,且各本的取舍有异同,所以造成后人对今古文《尚书》之争,其实皆是真的,而且彼时还另有纪年史。

秦朝焚书,不过是不许民间私藏,而在政府则仍保有着,故司马迁写《五帝本纪》及夏、殷、周《本纪》得有所本。其中如《殷本纪》,今史学家拿殷墟出土的乌龟壳与青铜器劈头劈脸打下去,叮叮当当一阵火星直冒,定睛看时,它仍然纹风不动,只得又承认它是信史。郭沫若使尽他那考古学的解数,到底亦说井田实有,而且如《周礼》及《孟子》所记载的那样。

地下考古学原不过是补充史料,却不足凭以论断,因古物出土,若有当然有,若无却未必无,殷墟甲骨文字即不过是彼时占卜的记载,一偏的东西,不能以甲骨文中所无者断定其无。

安特生推定中国铜器时代起自公元前二千六百或二千三百年,相当于黄帝或尧舜时,沙井青铜器则在公元前二千或一千七百年,相当于夏或殷时,这三百年的出入,倒是要靠中国古籍来取决,而地下考古所能补助古籍的则很有限。古籍记殷时文物之盛,即今时那些学者亦不能不承认其已是青铜器时代的高峰,此即青铜器的开始决不在殷时,至迟亦在夏时。铜器则黄帝时已是,而不始于尧舜时。铜器时代与青铜器时代各有一番大变动与成就,自黄帝至尧舜时为一大成,自夏殷至周时为一大成。故可决定他的早三百年说为是,迟三百年说为非。黄帝时已有铜器,但不是黄帝时铜器才开始,还比这更早,汉人从阿瑙地方东迁时已带来铜器的。《禹贡》又记载夏时早已用铁,惟仍似青铜为主,中国史上石器铜器与青铜器乃至与铁久久并用,地下考古学者喜欢推定何器起自何年,亦要修正为何器在何年曾有。

安特生推测两个时期的出入皆是三百年,宁是依照顺序更多于依照地层。今时世界上一般考古学者依据地层推测年代,几千年的出入亦常有,但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莫说几千年的出入,单是三百年之差亦可以一是汉末,一是初唐,或一是晚唐,一是北宋,人世上不知发生了多少大事,即此可见地下考古学的粗陋。良史原可以是自证的,若必待殷墟遗物来征信《殷本纪》,假使黄河改道,把殷墟连地底亦冲走了呢?数学若亦如此待证,如何还能演算天体?可是今时史学家纷纷的翻案与批判,皆不能就已知求未知,反因其未知并其已知而失之。

连对于那样可靠的中国古籍,我们亦非必要根据它,因为历史亦是生在现前,观今可以通古。而一器一皿的事迹,则我们还要也有那样的情意,若只会把史料整理,把古物分类,那不过是技术,像刘姥姥见了自鸣钟只知其会走会敲,有字有面而已,怡红院里的光阴她还是不晓得的。今之史学连眼前的中华民国亦不知,而说是资本社会,封建或半封建社会,他又如何能晓得“先秦史”?

如今他们只用一派科学方法,用石器铜器等来划定时代,用渔猎农牧手工业或什么业来划定社会,用古代奴隶社会、农奴制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等来制定历史的规律,要中国史亦依照西洋史。但中国史与西洋史虽亦有看来像是相同的地方,殊不知解剖人体与猿体马体,亦是大同小异,相异只在脑这一点,而注意到这一点的相异竟有这样的重要,倒是靠的先已知道了人是人而马与猿则不过是马与猿。今之史学家却因对中国无知,单来与西洋比并形式,以致文明与无明的一点极小而极关重要的相异之处,被归纳法的四舍五入舍去了。至于落后蛮族,那是发育阻碍了,我们的童年时不像他们。

许多方法皆只在历史外面鼓噪吶喊,而不知治史是要自己亦能生在历史里。孔子少时微贱,多能鄙事,与司马迁的多爱不忍,皆是能有世情的热闹,大如打天下,小如街头巷尾的喜怒哀乐,他皆能与他们生在一起,情遍慧遍,所以能是良史。即如西洋人,他们亦知不能单凭物证来治史,却先是用《旧约》的《创世纪》,后又用辩证法,以神意与哲学来补成史学。但耶和华或世界理性皆是客观的存在,客观的存在必是不可知的或知之不能尽的,故不断要靠新发明。中国则有我们自己的史学,治史可以好到即是历史自身的开物成务,是历史自身的“以观于天下”。此即中国史学除了技术还有道。

但亦要有好的历史才能有好的史学。西洋人对他们自己百年前的东西已觉其古,把古代与中古,近代与现代分得很开,是因他们的历史经不得劫就毁灭,一路否定下来的,故有这种隔世之感。在西洋惟数学不被否定,但于他们的史学仍无益,因为数学不能代替人事。中国人却能觉得汉唐乃至三代亦分明如同今天早晨的事,中国史学之不迷失,乃因汉人的历史自身从来不曾迷失过。

历史上的远事,西洋人把来歪曲成神话,中国人则有朴素平实的传说,如盘古用斧开辟天地,与有巢氏隧人氏的传说,以及玉兵铜兵铁兵的记载,皆不俟证据而成立。中国传说里还有混沌未开时,地在天宇中如蛋黄在蛋清里,及天皇地皇人皇的顺序,天皇氏最长,二十万年以上,地皇二十万年以下,人皇四、五万年,连这些亦皆有个缘故,比耶和华在七天里造天地万物的神话好。

中国的这种传说向来是流传在民间,很晚才被缙绅先生们所采录,并不是很晚才被捏造出来。即如今日,民间百作工匠有尊卑,木匠比裁缝是长辈,而铁匠又比木匠尊,石匠最尊,乡下人家若请一班匠人做生活,吃饭时石匠坐上位,余人毫无二话。石匠之尊,正是人类最初用石器的记忆。中国所以会出吴季札、孔子、司马迁等良史,即因他们是生在这个有史德史识天才的中国民间。中国真如章实斋说的六经皆史,而亦皆是诗,最好的史“国风”本来是民间的风谣、吴季札即以之观史。

治史是要有史德才亦能有史识的。西洋人对他们自身都阻隔,对别人当然更没有亲情,又如何能知史?他们入境先问神,再则是看看有那些商品,他们根本没有看见人,是故巴比仑与埃及这样接近,记载对方的文献却只有通商条约的那块石刻。希伯来人在巴比仑埃及皆长期住居过,而《旧约》里对这两个异邦的知识竟非常贫乏,还有对于经常与他们冲突的尼尼微人及以阑人亦如此,而《新约》里对于罗马帝国的记载亦没有更多一点。希腊人是对于同在爱琴海的诸城邦,除了金羊毛、神,以及战争抢劫之外一无所知,所以只能有神话与史诗了。雅典的一个史学家旅行巴比伦,惟惊羡于那里的一粒谷种可结二百粒。

此外从罗马帝国留下的史籍里,只可晓得罗马本土,关于其属地的情形,则记载的只是属地而无情形。直至十一二世纪,欧洲人对东方的地理还那样无知,以致几次十字军沿途糟蹋生命。其后西班牙人到美洲,眼睛里只见象牙与奴隶掠卖,把来放火杀戮得精光,弄到后人无法研究印伽文化。西班牙时代西洋人所知的世界地图都是黑影,像希腊时代的地中海,荒昧里有傲慢与恐惧。便是问现在的英国人,他们统治了印度二百年,亦对于印度仍只有早先东印度公司的那种知识,不过是调查统计得更详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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