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他太太的爱,也无法鼓舞他,而我很确定,尽管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词汇,但他是经历了以前所谓的“炮弹休克症”,现在则是称之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经过几个星期的抗焦虑药物治疗后,还是没有什么改善。于是医生建议,让他回家休养,或许能让他重新恢复过来。医院大概也缺病床。
玛西花了两天重新布置公寓—把他们卧室的一角改成物理治疗的专属区域,在里头放满了他最喜欢的书、音乐,还有任何她觉得可能激发他的东西。
“结果没有用,”他说,“我有太多愤怒,还有心理学家所谓‘幸存者的罪恶感’,很严重。”
我头一次明白,那次事件中一定有其他人死了—是他的搭档,或是他们队上的其他成员?回顾起来,我对整个状况真的很迟钝,但我当时实在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任何细节—他讲得太急了。
他说,玛西曾经想用爱照料他,让他恢复健康,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的心理创伤太严重,就连他们美好的夫妻关系,都会彻底破坏掉。
由于他是在值勤时受伤,所以她不必担心医疗费用,然后,经过了三个星期的折磨,她终于打电话联络了纽约州北部一家声誉很好的疗养院,在最绝望的时刻,她曾想,一旦把她丈夫送进去,说不定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参加过很多互助的匿名戒毒会,聚会开始二十分钟内,就一定会有人站起来说他们得先跌到谷底,才能开始往外爬。玛西也是这样的情况。有天晚上她很晚了还没睡,正要开始填写她当天所收到的疗养院表格。
当时班在隔壁的卧室里睡着了—梦中看到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死去—那份问卷让她回想起好多两人共同的回忆,她不觉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深渊中。当时她当然不晓得,但她终于跌到“谷底”了。有个问题是问病人会希望身边留着哪些私人物品。她的回答是,什么都没有—她试过给他一切,但是什么用都没有。她正要继续填写问卷,看着那个字眼,忽然被一种感觉攫住了。“什么都没有。”她低声说。
玛西很聪明—她在纽约一家公办民营的学校当老师—而且,就像大部分女人,她对于爱有过很多思考。她知道,即使结了婚,如果你太过于取悦对方,对方反而会离你更远,最后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进逼,他们只是一路往后退。有时候你就是必须坚守立场,让他们来迁就你,这样才能达成均衡。
她转头看着卧室门,知道自己为了协助丈夫的心理状态复原,已经做了太多,因而严重失去均衡了。或许眼前的好方法,就是逼他走出那个自囚的牢笼,朝她靠近。
七个小时后,当班从他药物协助的睡眠中苏醒,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眼前不是他和玛西的卧室,不是他睡前看到的那个房间。没错,门和窗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但一切让这个房间显得特别、使得这个空间专属于他和玛西的物品,全都不见了。
房间里没有照片,没有图画,地板上也没有任何杂物。电视机搬走了,就连他们两人都很喜欢的那条土耳其基里姆织毯,也悄悄不见了。除了床和一些物理治疗设备,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在他看来,这个白房间就位于宇宙的尽头。
他很困惑自己身在何处,于是下了床,一跛一跛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门,看看外头的平行世界。
他太太在厨房里,忙着弄咖啡。布瑞德利默默看着她。两人在一起二十年,在他眼中,她愈来愈美。玛西高而苗条,简单的发型凸显出秀美的脸形,但更重要的是,那个发型似乎表明了她对自己的天生美貌并不在意。当然,这是唯一明智的处理方式,而且也让她显得更有吸引力。
看着她置身于两人深爱的家中,让他喉咙哽咽起来。他简直怀疑自己是鬼魂,正看着生前的状况,或许他从来没有逃出那栋大楼,或许他已经死了。
然后玛西发现他在那里,朝他微笑。布瑞德利松了口气—他很确定一般人要是看到死人站在卧室门口,绝对不会是这个反应。总之,玛西不会是这样。她向来不喜欢万圣节,而且很讨厌墓地。
几个月来头一次,玛西的心情振奋起来:新策略至少逼他走到卧室门口往外看。“我马上要出门去上班了—晚上我会赶回来做晚饭的。”她说。
“上班?”他问,还是一头雾水。自从他受伤后,她就没去上过班了。
她什么都没说—如果他想知道答案,就得自己想办法开口。他看着她把一片吐司塞进嘴里,抓了她装在随行杯里的咖啡,轻挥一下手就出门去了。
布瑞德利站在房门口,孤立无援,于是他呆站了一会儿,脚撑不住了,就做了自己觉得唯一合理的事情—他离开那个平行世界,回到白色房间里。
他躺下来,努力思考,但因为吃了太多治疗心理疾病的药物,搞得他根本无法清楚思考。于是,在这个心智衰退的早晨,他默默决定,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戒掉这些药物。这个决定很危险,但是很关键—至少他愿意为自己的复原承担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