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吃午餐的时间,撒拉森抵达叙利亚。他下了贝鲁特开来的长途巴士,一手提着皮革医药包,另一手拿着不起眼的旅行箱,脑袋里藏着一个惊人的计划。
五年前,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成为医生。这是遗失的五年,渴望的五年。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拼凑出他这段时间的活动,但有件事情是没有疑问的:等到他面对着边境的叙利亚移民官时,已经解出了那个无时无刻占据他脑海的问题。他知道如何攻击美国了。
他以医生的身份,宣称自己要去那些杂乱蔓延的难民营工作,于是丝毫没有遭到刁难,移民官便在他的黎巴嫩护照上盖了章。他避开出租车司机和各式各样的骗子,在那个满地垃圾的停车场向左转,找到了前往大马士革的巴士。
在大马士革的巴士总站,他把两个袋子存到了寄物处,然后从旁边的小出口离开,开始走路。他早已决心一路尽量不留下线索,因此,他连出租车都不搭。
他沿着灰扑扑的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经过的小区愈来愈凄惨—大马士革人口将近两百万人,其中有五十万是赤贫的巴勒斯坦难民。
最后,在两条高速公路的交叉处,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在高架公路底下,是一片无主荒地,被柴油废气熏黑的一根根水泥桥塔,宛如石化的森林。这个区域装饰着彩灯、垂头丧气的旗子,还有《古兰经》的摘句,以证明业主热爱诚实。这里是二手车的卖场。
在这个汽车食物链的最底层,撒拉森挑了一辆很旧的日产汽车。正当销售人员忙着赞美他眼光好,在满布锈斑的停车场中找出真正的钻石之时,撒拉森用现金付了车款。又加上五镑叙利亚镑,免去了填写转让文件的麻烦,然后开着车驶入暮色中。这辆车机油耗损得比汽油还凶,但撒拉森不在乎—他买这辆车的主要目的不是当代步工具,而是要当成住处。他知道即使住便宜的旅馆,人们也还是会记得太多,于是他花了三小时在城里转来转去,才在一个超市停车场的后方找到一个隐秘的角落,在那边住下来。
接下来几个星期,他忙着收集下一个任务所需的各种材料,同时让自己的个人卫生恶化到极点。他穿的衣服愈来愈脏,虽然让自己很不舒服,但实在没有办法—这个计划若要成功,关键就在于要让自己看起来完全像个游民。最后,他去战场进行了一趟长时间勘查之后,一切准备就绪。
在大马士革郊区,有一栋由玻璃与水泥建成的四层楼建筑物。外头的招牌是“叙利亚高级医疗中心”,不过其实际功能则不清楚—众所皆知,这个国家的领袖人物要看病,全都是跑去伦敦或巴黎的私人诊所,从来不在国内的。
因为西方情报机关很担心这栋大楼用来制造核武器或生物武器,所以专门用于侦察中东地区的八个美国人造卫星的其中一个,都一直在监控这个医疗中心。卫星拍下了窗内的人脸,录下所有进出送货的情况,还监控这栋大楼化学物质的排放量。但不幸的是,卫星却从来没拍过大楼周围区域的照片。因此,也就没有那个游民的任何影像,关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是根据叙利亚秘密警察后来的一份报告所拼凑起来的。
一个星期五的傍晚,有个警卫经过大楼侧边的一座花园,看到两棵棕榈树间绑起一块老旧的防水布,防水布底下有一根用来浇花的竖管。几天后,又出现了一具小煤气炉、一个捡来的煤气罐,还有一个装电池的小冰桶。这里就位于停车场到大楼前门必经路线的旁边,但那么多人经过,却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这个占地而居的游民—就连一本破旧的精装本《古兰经》和两条破毯子出现后,也还是没人留意。
到这个时候,要做什么也已经太迟了,因为斋月—伊斯兰历中的第九个月,也是最神圣的一个月—已经开始了。毯子上的那本圣书无言地提醒每个人,在神的律法下,这个月应该要提供乞丐、旅人、穷人生活所需。哪个虔诚的信徒会在斋月赶走游民的?
撒拉森也一直等到此时,有了斋月的保护,才终于现身。他抛下超市停车场的那辆日产汽车,赤脚走出干燥的灌木丛,坐在那张防水布底下,仿佛早就住在那里很久,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他留着大胡子,一脸憔悴,穿戴的长袍和头巾就跟数十万巴勒斯坦难民没有两样,他打开竖管的水龙头喝了点水,然后开始阅读《古兰经》。
到了规定的时间,他就在一个单柄锅里面装满水,进行每天五次礼拜之前的洗净,然后把他的礼拜毯朝向麦加—或者也可以说,就是朝向警卫的洗手间,要看你对这个世界的观点。
没有人抱怨他的出现,于是他跨越了第一个障碍。次日早晨他就开始工作—帮停放的车辆洗车窗、清扫垃圾,大致上就是表现得像是“阿巴赫第三停车场”的管理员。一如大部分的难民,他从来不主动讨钱,但是他会放个碟子在走道上—以备有人忽然想要践行斋月做善事的义务。
从任何角度来判断,这一招都很高明。几个星期后,当该中心某名高层人员损毁的尸体被发现了,大批警方和叙利亚特务跑到附近的建筑物,终于锁定那个游民,想用计算机软件拼凑出他的画像。结果他们访谈过的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五英尺八英寸,一百八十磅,大胡子,然后—唔,基本上就没了。
在谍报世界里,用来掩盖某个人真正身份的伪装和生平,我们通常称之为“传说”。而阿巴赫第三停车场那个穿着破烂的管理员—一个沙特阿拉伯人,贝鲁特大学的医科毕业生,阿富汗战争的英雄—所创造出来的巴勒斯坦难民传说,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因而他几乎变成了隐形人。一个专业人员能做到这点,都已经是一大成就;至于没有资源或训练的业余人员,能做到这个地步,那只能说太了不起了。
撒拉森来到这里一星期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总是在一天最热的时候,拿着《古兰经》,蹲在大楼前门附近的一小片棕榈树林间,上头有一条漏风的冷气导管经过,他就可以吹点凉风。大家看到他脑筋动得这么快,不禁发出微笑,但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天气热—阿富汗炽热的夏天就仿佛地狱边缘,他都领教过了,所以大马士革的秋天根本不算什么。不,导管底下那个区域让他可以观察玻璃墙里面,看到每个进入大楼内的人要经过哪些安全检查。一旦他确信自己摸清楚了,就开始评估里头工作人员的分量—既是比喻,也是名副其实。
这个机构的副主任向来很晚下班。他五十来岁,名叫巴夏尔·特拉司,是一名叙利亚高官的亲戚,之前担任过该国秘密警察单位的重要职位,而且—我很遗憾地说—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但他被选中的原因,完全不是因为他的高职位、他身为化工专家的资格,也不是因为他担任秘密警察期间喜欢慢慢掐死别人。包括特拉司自己在内,大家都没想到的是,他被杀掉的原因,是因为他的体重是一百八十磅—或至少是坐在棕榈树间的撒拉森所评估的。
找到目标之后,撒拉森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斋月这三十个禁食、祈祷、禁欲的白天,将以开斋节的盛大饮宴、送礼、款待客人作为结束。开斋节的前夕,几乎每个人都会提早下班,去准备次日晨礼的仪式,以及随后一整天的大宴。
大马士革也不例外,下午四点之前,各个银行和办公室都已经上锁,商店也纷纷关门打烊,路上愈来愈空旷。特拉司走出大楼前门,听到身后站在操纵台的警卫纷纷启动了电子锁。这表示大楼里已经完全没人了,而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他知道那些警卫一等他走出视线外,就会启动其他安保系统,然后悄悄溜回家,为次日的庆祝活动做准备。
几年前,这个机构的主任曾试图要求警卫在开斋节工作,但遭到许多反对,包括员工所属的各个清真寺。于是每个人都假装不知情,立刻回复到原先的做法。而且总之,没有人比特拉司更了解这是个警察国家—谁会笨到要偷偷闯入一所政府机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几分钟后就会得到了。此时他沿着花园间的一条小径,走向他的汽车。周围少数几栋建筑物和停车场都一片空荡,所以当他转过一个角落,一时间被树篱和棕榈树包围,忽然听到一个窸窣声,就有点警觉。他赶紧转身,接着几乎笑了出来,原来只不过是那个笨巴勒斯坦人,老是坚持要帮他的越野休旅车擦挡风玻璃,虽然他从来没因此在那人的锡碟里丢过半毛钱。
这会儿那个乞丐以为堵到他了,一路弯腰接近,伸出他的碟子讨钱,嘴里咕哝着传统的问候语“节日愉快”。特拉司也遵照传统,报以同样的问候,但这就是他唯一的回应了—他把那个碟子轻轻推开,转身继续往前走。
撒拉森的手臂忽然往前伸,转眼间就紧紧勒住特拉司的脖子,让他一时震惊又喘不过气来。
这位副主任的第一个念头是气得心想,他一毛钱都不会给,这个难民想要钱,就得杀了他。第二个念头则是,一个只靠吃垃圾度日的乞丐,怎么会这么壮?
特拉司设法吸气,一边努力回想着反制勒颈的徒手搏击招式,拼命想反抗,此时他忽然感觉到颈根一阵灼痛。他痛得想大叫,但完全吸不到气。他立刻知道那不是刀—如果是割过他喉咙的刀,温暖的血就会流到他的胸部。这个想法才刚成形,一颗火球就烧进他的颈部肌肉,开始钻入他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