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亮堂多了。你现在说起来咋还一套一套的?”孙喜凤钦佩地望着张凤莲。“你一天不读书不看报,啥事也不知道,就知道个骂人。今后要学习呢,不敢再骂人了,骂人能解决啥问题呢?”“咱又不认得字,能学个啥习吗?”“不认得字你拿耳朵听么,我这些道理还不都是听来的。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是一对矛盾了,资产阶级是腐朽阶级了……唉,一时半会儿我也给你说不完,不说了,你看明儿给陈寡妇捏个啥罪状呢?”“捏不出来么。”孙喜凤甩甩手,显出为难的样子。“你平常骂人一套一套的,今儿叫你捏几条罪状就这么难场的?”“没有么,我咋捏呢?”“要是有,还让你捏啥呢?捏就是有的说没的捏么!她屋里雇丫环娃了没有?”“没有,铺子好像雇相公娃着呢。”“那你就说她把相公娃折搁死了。”“行,我就这样子说。”“一定要说像呢,不像不行!你就说……”她扒在孙喜凤的肩上嘀咕了一阵,孙喜凤唯有点头。“就这样子说,明儿就看你的了!”她拍了一下孙喜凤,起身离去。
孙喜凤原先还就是和奶奶在一起住过,奶奶来梆子井之前一直在庙巷子住着。那时孙喜凤刚刚来古城,带着她的疯儿子整天在城隍庙转悠。白天偷吃庙里的供果,晚上就宿在庙里。时间一长,住持说:“阿弥陀佛,妇道人家不宜在这里久住。”于是她今天这家的门洞,明天那家的檐下,庙巷子似乎也就成了她的家。奶奶那时也在别人的院子住着,有一天,院里的房东大娘说;“咱这门口成天黑了住个婆娘,还带个瓜瓜娃,这人家别人的门口现在都不让住了,我看……”“都是可怜人么。”奶奶上前说道:“吴嫂子,你是个好人,我看你那小房还空着呢,就让住着去。”“那,谁给掏房费呢?”“房费我先给掏着。”奶奶掏了三个月房费,三个月未满奶奶的新居就落成了,奶奶告别了房东,她也告别了房东。“陈嫂子,你是个好人,今后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在这儿也没个亲人,我就把你跟定了。”奶奶不由得笑了:“我也是个女人,你跟我的啥呢?我还是看着给你寻个人吧。”正好梆子井这个车夫正待续弦,于是孙喜凤也就有了自己的家。
张凤莲别了孙喜凤又进了我家隔壁的院子。李翠仙也是个外乡人,来梆子井时也带着一个孩子,不过还没有生出来。她挺着肚子,先来到我家的院子,门房说:“人早都住满了,到别的院子问去。”她又来到现在的院子,东厦房住了个鳏夫,见她还有几分姿色,当下就请进了屋,门一关,从此就住在了一起。不久,她就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可她对前房的儿子却百般虐待,打得那孩子常常翻墙跑到我家来。现在,她和鳏夫又生了两个女儿,那十平方不到的土坯房显得更小了:屋里支满了床,前房的儿子就睡在地上。可恨的是,他已经懂事,她和丈夫在床上zuo爱,他竟然在下面睁着眼看。她有时拿扫炕苕帚摔他,有时干脆就跳下炕抽他一顿,而她的儿子往往会喊:“妈,你没穿裤头!”夏天就更难堪了,她和丈夫赤条条在床上翻滚,那孩子竟窃窃发笑。现在,她让丈夫给他在外面搭了一个棚,可是房子还是太小,而且她的体内又有了变化!三伏天丈夫和孩子睡在外面,她却不行,还得呆在屋里。座东向西的房晒了一天,跟蒸笼一样!后半夜她瞅着无人也睡到外面,一到早晨竟成了“黄色录像”——她是被一阵开心的笑声惊醒的——大红裤头拉到了膝下,丈夫的一只手紧捂住她的yin部……丈夫是个工人,给她带来的只是生理的欢愉。她有时会怀念给地主当小老婆的日子。可恨的老东西,有锅盔没牙,还不准锅盔给有牙的人吃。那间大瓦房呀,大少爷不止一次让他品尝了jin果的甘甜,要不是老东西发现,那些日子真是赛神仙!可恨的老东西,她还怀着他家的种,他却一脚把她踢出了门……
“翠妹子,在屋么?”张凤莲在门外张望。“哎哟,啥风把你吹来了?稀客、稀客!”“看你说的,我就不能到你这儿来了?”“能么,咋不能呢!”李翠仙高兴得就像来了财神,又是让座,又是倒茶。“你甭忙,我说两句话就走了。”“老不来,来了可急着要走。”“最近不像以前了,事情多得很。”“你是个大忙人,不像我,整天在家里闲坐着呢。”“翠妹子,明儿你可就闲不住了。”“明儿能有啥事呢?”“明儿要斗争那几个地富反坏呀。”“斗争也跟我没啥关系。”“要是斗争陈寡妇,跟你有关系么?”说起来,真正和奶奶有点嫌隙的还是李翠仙。一来,奶奶对她好像没有什么恩惠,不但没有,还逢人就说她是“窑婆子。”二来,她对前房娃的态度奶奶给她宣扬得人人皆知。“把娃腿上掐得都是指甲印子,还不给娃吃,娃整天在我那儿吃饭呢。”现在那孩子已经把我家当成了家,不仅天天来吃饭,还常常撩起裤子让奶奶看腿上的伤。因而,张凤莲一说,李翠仙就说:“活该,斗争叫斗争去!”“嗳,翠妹子,你不参加,谁斗争呢?”“叫我参加?”“你是革命群众,不但要参加,还要叫些人,把声势造大!”“除了我还有谁呢?”“还有毛老三和孙喜凤。”“孙喜凤也参加?”“你姊妹俩一块给他挂大牌子、戴高帽子,把她拉到街上游街。”“光游街都出不了我这口气。”“你想咋样?”“我想叫孙喜凤把她骂一顿。”“咱还不骂她,更不打她,咱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办呢。”“有啥大事情要办呢?”张凤莲向外面看看、把手搭在嘴边探身问道:“翠妹子,你想住陈寡妇的房不?”“莲姐,你说笑话吧,人家的房咱咋能住呢?”“你先说,你想住不?”“住不成,想也没用。”“咋住不成呢,把陈寡妇批斗完就遣返了,一遣返你就能住了。”“还有遣返这一说呢,不过我听陈寡妇说,她祖祖辈辈都是西安人,往哪儿遣返呢?”“遣返是红卫兵的事,你就光等着住房。”“看你说的,真就是咱的房了?”“你住进去就是你的,谁还把你都撵不走。”“她儿要是回来咋办呢?”“她儿在监狱关着呢,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俩儿呢。”“还有俩儿一个在外地呢,一个跟俺大娃子一样大,不懂事。”于是李翠仙有点放心了:“莲姐,不是说呢,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儿住了,夏天把人能热死,还不敢——”“说啥呢吗!”张凤莲马上打断了她:“咱都一样么,你是个西晒,我也是个西晒,你受的难场我都受过。”“今儿不是你来我都不说,咱受的难场都没办法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张凤莲连连点头、带着哭腔说道:“咱谁没受过那难场呢?夏天不敢在外头睡,得闷到屋里。又是个土房,虼瘙臭虫能把人吃了,你看我这腿!”张凤莲撩起裤子,腿上全是猩红的斑点。“这儿还多呢。”她又指指大腿。谁知李翠仙竟指着两腿中间说:“那一天,人家还咬到我这儿来了,它也知道这儿的肉嫩。”“唉,咱姊妹俩受的苦都是一样的,有一点办法咱也不住这房。”最后俩姐妹只差抱头痛哭了,毕竟还是张凤莲控制住了局面:“现在啥也不说了,咱的苦也受到头了,享福的也该受一下罪了!明儿就是那,给咱整,越狠越好!”她有力地挥了一下臂说。
出了门,她就向邵主任家走去。邵主任四十二三岁,原先在青海搞地质工作,由于不适应高原气候,得了哮喘性气管炎,他就辞职回家干起了居委会主任。他当干部和张凤莲不同,还有四十块钱的工资。对这一点,张凤莲是既羡慕又嫉妒,但也没有办法,邵主任是共产党员,街巷主任非他莫属。但是邵主任也说了:“啥时候增选副主任你就有工资了。”张凤莲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奋斗着。
邵主任入赘到了梆子井,院子在巷子的西头儿。张凤莲刚一踏进院子,就见邵主任的老丈人站在院中,拿拐杖指着邵主任的门说:“老邵,邵主任,我今儿也把你叫个主任,你听着,批斗我挡不住,但是咱巷子这几个老人谁要是出个啥事,我可跟你不得清白!”“爸,你把这话都说了几遍了。”邵主任在屋里说道:“昨儿说跟我没完,今儿又说跟我不得清白,那是人家红卫兵要批斗呢,我有啥办法呢。”“嗳,你可甭说这话。不管咋说,你是街巷主任,又在我这儿住着呢,我寻不上别人,寻你可顺当得很。又来了!”说完,他瞪了张凤莲一眼,走进了屋子。张凤莲也走到了邵主任的门前,一掀门帘,和邵主任打了个照面。“凤莲,我正要去找你呢,给毛老三说了没有?”“说了,他同意明儿维持秩序。”邵主任交给她的任务只有这一件,并没有让她去找孙喜凤和李翠仙,就是毛老三她也希望站到她的一面,不想他却是个“走扇子门”!
现在,邵主任听说毛老三同意维持秩序,兴奋地在屋里打着转转:“这就好、这就好!你没听俺爸刚儿还说呢,谁要是出个啥事他就跟我不得清白。你说我这主任当得难场不,在外头看人的脸,回来还得受他的气。”张凤莲冷笑了一下,心说,你难场啥呢,我要是一个月有四十块钱,叫我看谁的脸我都看呢。你不是主任当得难场,是上门女婿当得难场。“唉,你说这是啥事吗!”邵主任继续诉苦:“原先人见了我招招呼呼的,现在见了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那脸也难看得很!昨儿吴茂山他儿见了我还勉强笑了一下,唉,比哭还难看!你说咱倒把谁给得罪了吗?”他甩着手问张凤莲,她却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个老好人,能得罪谁呢?”“老好人?唉,完了!”他扬了下头问道:“你说你给毛老三说了,他咋说呢?”“他说明儿维持秩序。我不是刚儿都说了?”“你没把我的意思给他说?”“说了。”她摹仿着邵主任的腔调说:“不敢出事,咱出不起事!”“对,就是这意思,千万不敢出事!”“老邵,我咋就想不通呢,能出个啥事吗?”“你想不通!前两天城墙根儿把个老汉斗死了,你知道不?你没听说,这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么!给老汉脖子挂的桶,桶里头塞的砖头,铺了一地的玻璃渣子让老汉跪,把老汉的头往上面按,老汉想不通,回去就上吊了。”“那是他自己要死呢,怪人家谁呢。”“你看你,这还不都是斗人斗得来了?不然说,咱巷子千万不能搞过激行为!就是戴个帽子游个街都不算啥,牌子吗,弄个纸牌子就行了,把那火纸片片剪些去,批斗也就是个形式。”“红卫兵要是不答应咋办呢?”“不然咋让你给毛老三说呢。那敢说敢为,又是个人民代表,谁把他还没办法。”张凤莲终于理解了邵主任的良苦用心:“唉,我看你也就是个胆小殷勤。”“这不是胆小不胆小的事情,真要出个事,咱都脱不了干系。我还倒罢了,你可就冤枉了,一分钱工资没有还惹了一身事。”“邵主任,红卫兵说,批斗完了还要遣返呢。”“还要遣返,咋没个完了?”“那天在办事处人家不都说了。”“遣返让他遣返去,”邵主任恼
怒地一挥手说:“只要不在咱巷子出事,咱也就没事。”“咱巷子出不了事,有毛老三呢。”“这我就放心了。”虽这样说,晚上邵主任还是去了茶馆。
第四章 批斗
第四章批斗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一大早,太阳就爬上了屋顶,金黄的光洒满了窗外的菜地,映照着西边的土崖,庄严而肃穆。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空气出奇的明净,整个世界就象一个透明体。终南山清晰地勾勒出黛色的倩影,仿佛给蓝天镶了一道曲曲弯弯的边。鸟儿祥和地鸣叫,空气中一派圣洁,古城的秋景可真美!
奶奶今天起得很早,坐着镜前静静地梳头。她往那个红色的篦子上蘸了点水,桀骜不驯的头发终于服帖了,接着她又抹了点头油。她仍然把院子扫得纤尘不染,那些青石仍然光亮鉴人。“陈嫂子,今儿就不扫地了。”毛老三进了院子:“一会儿五魍八猴就都来了。”“我知道,今儿批斗我呀。”奶奶竟然一脸的平静,口气就想去逛庙会似的。“你也甭害怕,有我呢,不会把你咋样的。”毛老三走出了院子。过了一会儿,张凤莲又来了:“王玉娥,准备好了么?好了就在屋里等着,红卫兵一会儿就来了。”听她的口气,象是在给奶奶办一件好事。“各家各户都出来,”她又在院子喊道:“今儿红卫兵要批斗地富反坏呀,凡是革命群众都应该积极参与,把地富反坏批臭,批臭咱这巷子就好了。”可是没有一家出来,她只得干咳了两声走了。不一会儿,红卫兵就进了院子。领头的仍然是张晓文,后面跟着的两个也是抄家来过的一男一女。
奶奶坐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俺娃,你要是害怕就出去,吃饭的时候再回来。”不知怎么,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倒要看看,批斗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厅房的门响了一下,张晓文进了屋子。“王玉娥,今天对你实行专政,批斗、游街,你不准有任何的抵触行动,听见了没有?”不容奶奶回答他就向后面挥了下手,孙喜凤和李翠仙相继而至。“给她把那些绫罗绸缎都穿上!”“尽量打扮得像个资本家太太。”张晓文说完那女红卫兵也说道。于是李翠仙就站在床上取隔板上的箱子。她抓住箱把一拽,箱子开了,红绸子绿缎子散了一床,也罩住了她的头。“嘻嘻”那个女红卫兵笑出了声。“严肃点。”张晓文嗔道;“也不分场合。”我觉得李翠仙的样子可笑也可怖,有点像《西游记》上的那些女妖——她站在床上抖了抖又扭了扭。
孙喜凤也抖了抖那些绸缎,就要往奶奶身上缠。“甭忙,让我给她把这穿上。”李翠仙抖出一件皮袄套在了奶奶身上;“天冷,你穿厚点儿。”夏日的阳光透过后窗直射进来,一股樟脑的香味弥漫开来。“不准给俺奶穿这!”我不顾一切地爬上chuang,欲把皮袄从奶奶身上剥下。“把这小崽子拉到一岸子去!”张晓文大喊,那个女红卫兵拽着我的胳膊来到厨房,她堵在门口不准我出去,还操起案板上的刀吓唬我:“对你这个小崽子今儿也要实行专政。”我也操起擀面杖说:“捅死你!”“你来。”我照准她的两腿中间径直捅了过去,她却扔下刀跑了。突然,一片喧嚣声。奶奶已披挂停当,五彩缤纷的,就像个出嫁的新娘。那件皮袄翻披在她身上,白白的绒毛从绸子间露了出来。“叫她就站在院子等着。”张晓文站在厅房外说道,于是,奶奶就站在院子当中,太阳坡底下等着,也不知在等待什么?“牌子还没给挂着!”李翠仙喊道:“俺屋有个牌子,我回去拿去。”
她提了个生铁牌子刚出院子就碰上了毛老三,“你拿这干啥呢?”“给陈寡妇挂呢。”“你还是赶紧拿回去栽到你先人儿坟上去,我这儿有牌子呢。”毛老三拿了些纸牌子走进了我家院子。“这不行,”张晓文拿着牌子说:“要把身份写上呢。”毛老三拿的牌子上只写了名字。“地富反坏有啥身份呢?”“比方说,资本家太太王玉娥,反动官吏张子道……”“噢,是这么回事。不过这几个字都是邵主任写的,俺们都不识字。”“你拿笔来。”听说要毛笔和墨汁,我马上把这两样东西藏了起来。一会儿,毛老三果然进来问我要。“没有的,毛爷,真没有的。”“对,就说没有的。”毛老三还向我竖了个拇指。
“咋连个毛笔都没有呢?”张晓文不解。“都是文盲,谁要那东西干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