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象知道,如果要让炼同意他们的冒险,最好带上落天儿。现在谁都看得出来,炼王的养子诡计多端,最得炼王的器重和信任。鼎象找到了落天儿,还没等他把猎手们简陋得毫不成型的计划说完,落天儿就笑嘻嘻地打断了他:“你去找炼王,不能提到那里的女人,也不需说有虞人的富裕和那座城的高大,你只需说那里有足够我们明年吃上一年的粮食和牲口。其它的话由我来说,因为在你来找我之前,我正巧想好了冬天对付有虞人的理由。”
炼听了鼎象的鼓吹,对提前向有虞人发起进攻稍有动心。一是因为蚩尤人可以走在那张时间地图的预言的前面,二是正如鼎象所言,明年春天的远征会遇到粮食和牲口接济的问题,如果把有虞人的粮仓和牲口圈交给中原的援军,那将是个愚蠢的错误。这样看来,对有虞人动手越早越好。但是,冬天作战对进攻者不利,这是连随军的奴隶都知道的常识,因为每个长途跋涉的士兵单单取暖的东西就需要装满半车,累赘过多,行军不便,而虞城路途较远,它的背后和两侧都有邻近的诸侯,倘若贸然进攻,一旦遇到挫折,那将是场灾难。这个顾虑又使炼犹豫不决,武罗、伯因和雄髡虽然都希望早日开战,但也晓得利害,不赞成鼎象去冒险。
落天儿为了说服炼,牵来一匹马,马的身上驮着打了捆的草席和几个轻便的包裹,他说一个勇敢的骑兵和他在十天之内所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放在马背上。为了这场奔袭,他还和养马的奴隶一起发明了和今天的马镫一样实用的踏兜,它用兽皮和麻布缝制,像两个连在一起的布兜一样搭在马背两侧。起初他的想法只是用这个东西在冬天暖和骑手的双脚,结果它大大增强了勇士在马背上的舒适感和灵活力。落天儿接着向炼展示了有虞一带的地图,炼看了之后禁不住又感激了一遍伏羲赐予他们的风筝。落天儿最后说:“我们学一次骑在马上的有穹人,有几百名猎手就够了,给有虞人来一次突然袭击。冬天是最好的隐蔽,因为他们现在像猫冬的熊一样呆在树洞里,中原人的军队还没来的及增援,有虞人也认为我们会在春天进攻,让他们的鬼魂去等待春天吧。我们骑着马先出发,一天或两天就到,更多的猎手随后出发,顺利的话,他们赶到那里时,会得到有虞人跪在地上的欢迎。”
落天儿的话听起来连大神都会感到骄傲,炼现在觉得没有理由让猎手们虚度这个冬天。他亲自在猎手中挑选了五百名最好的战士(他们像要进洞房的新郎那样兴高采烈),由鼎象率领,落天儿则是真正的指挥者,他们骑上精选出来的好马,在第二天中午时出发了。武罗率领第二批猎手作为后援,他们尚需准备,隔一天出发,由于是步行,迟几天才会到。
两天后的傍晚,蚩尤人的第一支骑兵抵达虞城东面的小山后头,埋伏在山坳中的树林里。他们远眺虞城的第一眼,就惊叹这座城的庞大和壮丽,是他们远征以来从未遇到的。他们带着各种胜利者的畅想和期待,钻进携带的草席和兽皮里过了一夜。次日上午,天气突然变暖,而且晴朗,地面的雪开始潮湿融化。猎手们认为这是个好兆头。落天儿神情专注地放起了他那幽灵一般的风筝,中午之后,他把整座虞城搬到了一张羊皮纸上,街道、王宫、军营、粮仓和牲口圈都在其中。然后他和鼎象用这张地图分配了猎手们在夜晚的任务,计划非常简单和清楚,以至布置完毕,猎手们还有大把时间等待天黑,他们尽量平静地用皮囊里的紫蒿酒等待冬天的太阳早点落山。
夜足够黑了,星星也足够亮。一百个猎手悄寂无声地爬上城墙——人们倘若看见这一幕,就会觉得蚩尤人有这么多做强盗的天赋实在是苍天不公——他们就像猫和壁虎一样上了城头,守城的卫兵毫无察觉。有些人还在伸懒腰就被抹了脖子,有些人的惊呼被匕首和利箭堵在喉咙深处,更多的人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们因为看见了魔鬼而窒息了。城门被迅速打开了,城外的猎手催马入城。往后的事情猎手们在不同的城中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黑夜使每一座城都变得大同小异,也使屠杀成为他们特殊的权利。有虞人的军队很快就被摧毁了,幸存的人缴了械,俘虏近万人,零星盲目的抵抗在天亮前被扑灭。抵抗的有虞人很多是被弓箭射死的,射手们在城楼和房顶上射击,箭无虚发,领头的就是落天儿。从这一仗开始,猎手们拥戴他为新的首领,甚至相信他是战场上的护身符,因为它不仅箭法神准(仿佛有鬼魂附在上面),而且总是打击要害。他们亲眼看见他同时发两支箭命中了从一间房子里冲出来的两个有虞将官,把两个人钉在了一扇门板上,准备反抗的中原士兵就是看见这一幕而开始投降的,因为同时毙命的是他们的两位最高将领。
蚩尤人在远征初期的事迹(12)
有虞人的王被活捉了,这是计划的一部分。猎手角岩和犀工把有虞人的王宫烧掉了一半。那位上了年纪的有虞王名叫虞庆,他的四个儿子有一个被烧死,有两个被劈开了脑袋,剩下那个和他的父亲一起被带上一辆马车,在天亮时游街示众。他们替征服者说话,告诉自己的臣民保持顺从和安静,就能保住性命。用了一天的时间,这座赫赫有名的城基本平静下来,猎手们教会俘虏们制造枷板,给自己套上,然后让他们去修建被烧毁的王宫。第二天,有虞人的贵族对摘掉面具的征服者举行了一场胆战心惊的欢迎仪式,据说如此隆重的饮宴只有他们打了胜仗时才会举行。猎手们是带着杀气和挑剔的眼睛赴宴的,但是有虞人的美酒佳肴堵住了他们的嘴,接着,上百名乐师和舞女让他们目眩神迷。那舞乐的名字叫《九辩》,据说是夏启从天上带下来的。蚩尤人对那音乐毫无兴趣,倒是那些女人让他们看得直喘粗气,双腿发软。在他们沉醉的时候,有虞人的乐奴和舞奴们又上来多一倍的人,他们扮作神灵和迎神者的模样,演了一支声势浩大的舞乐,名叫什么《云门大卷》。猎手们看得兴高采烈。落天儿却发现了问题,他想了半天,记起了老巫师有黄跟他讲的远古故事,他指着一个带着高帽、正在作飞翔之状的舞者问:“你在扮黄帝是吗?”有虞人回答说是。落天儿起身掀翻了桌子,把刀鞘向场中一掷,有虞人立即偃旗息鼓,从上到下跪翻了一地。落天儿对迷惑不解的鼎象说:“炼王若是知道我们看这个黄帝升天的好戏,一定会活埋了我们。”猎手们恍然大悟,罢了这场歌舞。不过,他们已经开始对有虞人的女人想入非非,居然罕有地没有为此杀几个人。
此后两天,为了继续印证有关虞城美女的传说,猎手们骑在马上到处巡逻,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很快,有虞女人的美貌和这座城居民的奢华就得到了更多的证实,猎手们的春天就这样悄悄地提前了——征服者当然是有权力改变一些事情的。起初,蚩尤人还保持着腼腆和高傲,但虞城女人的大胆和她们的美貌一样突出,她们失去了丈夫、兄弟或者父亲后,似乎决心不再失去更多,她们走出房门,三五成群地来到大街上,去偷窥摘掉面具猎手们的尊容,令她们意外的是,年轻的蚩尤人英俊、雄伟,被姑娘们打量时还会脸红。经过短暂的、程度不同的煎熬和忍耐,终于有人率先破了戒。头几个进入有虞妇人房中过夜的猎手的名字无从查考,不过他们燃起的激|情像传染病一样散播开去。几天之后,没有巡逻和站岗任务的猎手都不再回他们该回的地方睡觉。没有人制止这种事,因为受到他们的首领鼎象“保护”的女人更多。他为此还专门开了个秘密的会议,让他的几个心腹把他的意思向猎手们传递下去,他说这座城里的寡妇、孤女和没有嫁人的姑娘都是猎手的战利品,谁征服的猎物就属于谁,这符合蚩尤人的规矩。他对此做出了很好的表率,从那一天开始,他每日就在城中最大的两个贵族的宅邸之间来回穿梭,使那些还有巡逻站岗任务的猎手颇有微言。
在这场混乱中,有不足二百个猎手保持了他们的冷酷。有些人因为年纪稍长,有太多的尊严;有些人过于年轻,害羞让他们还在犹豫;有些人则不肯放下他们天生高傲的架子,有些人还没有学会变成畜生,还有些人认为所有异族女人都下贱肮脏。
落天儿则是被吓着了。那天夜里,鼎象醉醺醺地朝他的房里塞进来两个年轻的姐妹,和他年纪相仿。她们进来后,一个蜷缩在墙角哭,一个抱着他的双腿说个不停,有虞人的口音难以分辨,他猜了很久才知道姐妹俩只想回家。落天儿就弄了辆马车送她们回去,路上碰到巡逻的猎手手舞足蹈地向他道贺,还提醒他别在两个小妞儿的床上累坏了。那是个贵族人家,宅院巨大,房子里的陈设富丽堂皇,家里的男人都不知去向,两个女孩儿的母亲则吊在房梁上,身体还在绳子上晃悠。这女人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被带走后才上吊的。落天儿觉得这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晦气的事,他不知道自己杀过了多少人,但是他还从来没有碰过一个死尸。整整一夜,那姐妹俩一个不停的哭,一个抱着他的腿央求他的保护。直到天亮,他叫来奴隶埋了那妇人,又把这对姐妹领回他的住处。他劝她们吃饭,让她们洗澡,找来伺候鼎象的女人做她们的仆人。最后,他拿出一支箭矢交给总抱着他双腿的姐姐,告诉她拿着这支箭就没有人敢伤害她。他居然还答应为她们寻找失踪的父亲和兄长。他带上当地的奴隶,去正在修建的王宫那里找了一天,结果证实女孩们的父亲和兄长就是有虞人军队的两位最高统帅,他们同时被两支最长的箭矢顶死在一扇门板上,凶手就是落天儿自己。
命运就是如此奇妙。落天儿疲惫不堪地回到住处,心中装满了鬼魂的阴森。他看着那两个已经平静下来的女孩儿,发现她们真是漂亮。
那位伺候鼎象的有虞女人显然开导了两个姐妹,使她们认识到了对征服者献身的必要。因此,落天儿当晚喝醉了。有虞人的酒甜得发苦,极为浓烈,两个女孩儿跪在他面前只是给他斟酒,他像欠了债似的把每一杯斟满的酒饮尽,足足喝了两坛酒。那时,他唯一清醒的事情就是要躲开这两个鬼魂的女儿。不过,那位姐姐已经靠在他身边等着他动手了,他的妹妹则攥着那支有护身符作用的箭矢不放。落天儿什么也没说,他醉得头昏脑胀,钻进了另一间屋子,爬上了冰冷的土炕,既想让睡眠淹没这场噩梦,又想呕吐。他那么躺着,头上就像压着一座山。过了半夜,那两个女孩儿进了他的屋子,妹妹试图用一个枕头捂住他的嘴,姐姐把那根箭矢刺向他的胸膛。她们正是通过落天儿送给她们的护身符——那支很容易辨认的箭矢,得知他就是杀死他们父亲和兄长的凶手。
蚩尤人在远征初期的事迹(13)
落天儿没有睡觉,他抓住了这两个柔弱的刺客的手,把她们扔到地上。他并不生气,因为他觉得笼罩在他身上的晦气被冲走了一些。那两个姐妹搂在一起,姐姐手里还抓着那支箭矢,既不哭也不说话,她们在恨这个世界。
落天儿离开了这个宅院,并且再也不想回来了。第二天,巡逻的猎手告诉他,他的住处被黎明前的一场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落天儿面无表情,他在想用什么冲掉残留在嘴里的有虞人的酒味。
这天晚上,猎手角岩把犀工劈成了残废。两个人因为争夺有虞王的小女儿动了刀子,据说他们为这个公主已经争执了好几天了。当晚他们都喝醉了,犀工的肩膀挨了一刀,整支胳膊掉了,当场被人抬走。角岩甚至不觉得自己行了凶,他拿着刀,带着一身血进了那个公主的房间。在他满足地睡着后,有虞王的女儿用同一把刀刺入了他的胸膛。
当天夜里死在有虞女人床上的猎手有七十多人,另有十几个人受到了重创。这些有虞女人为自己的男人复了仇,然后果敢地自杀了。
对蚩尤人来说,这是个谜。不过,谜底并不重要,头脑清醒的蚩尤人后来认为,虽然这天晚上死掉的猎手比他们经历的任何一场战斗牺牲的人都多,但是,更多的猎手毕竟捡了一条命,这值得庆幸,因为如果当天晚上跟猎手们睡觉的所有女人全都拿起屠刀的话,可能还会有上百个人耻辱地死掉。
武罗的队伍及时进了城,他闻到了淫荡和血腥的双重味道,对这个孤傲的武士来说,这是畜生的味道。他集合了鼎象的队伍,把那些猎手的尸体也排在他们面前,他拎着他那恐怖的长刀,当场查清了事情的真相,惊讶和愤怒使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那些尸体,怜悯让他眼圈发红,耻辱使他浑身发抖,最后耻辱占了上风。他转过身去,对身边的人说:“挖个坑,把这堆狗屎埋了。”然后他来到鼎象面前,说:“好像五百年前有过这种事,蚩尤人为了异族的女人自相残杀,但我还没听说过哪个猎手会被他们的猎物在床上干掉。你和你的人将被后代铭记。”
鼎象咬着牙说:“看在我拿下了这座城的份上,你给我的人一天时间解决这事。一天之后,我由你处置。”
武罗说:“你只有半天时间。因为日落之后,将由炼王来处置你。他感到不安,随后就到。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鼎象拎着刀,带上面具,分别在他日夜流连的那两个有虞贵族的宅院里转了一圈,把跟他有染的十三个女人一一杀死,然后他剁掉左手的小指,把他和刀鞘一起掷在地上,对那些放纵的部下说:“希望你们还记得跟你们睡过觉的女人,谁若下不了手,过来先吃我一刀,然后我替他干。”
这是一场可悲的灾难。狂暴像几天前的那股激|情一样扩散开去,由于耻辱而感到无地自容的猎手们开始一声不吭地屠杀刚分到手几天的女奴(他们最后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以换回他们失去的尊严)。那些起初对女人不忍下手的人,到后来是为了维持在战友中的名声而咬牙动手。虞城的几百个年轻的女人就这样在一个下午香销玉殒。
日落之后,炼进了这座笼罩着沉重晦气的城,他似乎有先见之明,带来了好几个随军的巫师。他先惩罚鼎象及其部下,让他们成为最低级的士兵,伙食和住处仅比随军的奴隶稍好,然后他在这座丧失了生机的城里举行祭神仪式,给死去的猎手们的鬼魂送行。这个晚上,整座虞城被篝火照得通红,带着面具的蚩尤人跟随巫师整夜地唱歌和祈祷。在城外面,奴隶们正给一个个堆满了女人尸体的大坑里填土。
阳都的历史
大穆之野在嵩山以东,颖水之北。原野深处有几片景致奇异的孤山和高地。当地的牧人有一首歌,他们唱道:“朝如青铜之鼎,午似白银之台,暮若黄金之国,夜幕垂朗,则为星汉汇聚之山!”原先他们唱的是一座山,后来唱的是一座城,就是阳都。更早时代,伏羲经过此地,那时这里还只有道士们的石头庙宇和牧人在山坡上扎下的寨子。伏羲在颖水里沐浴,在石头上歇息,然后说此处为“圣山之脚,神水之源”。在禹时代,阳都还只是一座庙堂众多的石城,他离世前把这座城连同他建立的王国一起传给了儿子启。启建造阳都,历时将近二十年。原先的石城扩展后作了外城,东西两城墙向北延伸,环抱了一座平缓隆起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