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干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他喃喃地说,“然后说声对不起就万事大吉了,这太便宜了吧!”
他满心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向格里菲思报复一下。
但是,无论如何他知道米尔德里德已经在伦敦了。他赶紧穿衣服,等不得刮脸,喝一杯茶后便雇一辆马车到她的寓所。马车似乎在爬行。他心急如焚,盼望见到她。无意中他向自己已不相信的上帝祷告,祈求上帝让她温和地接待他。他只想忘记一切。他怀着一颗激烈地跳荡的心举手按了门铃。他热烈地希望再次将她搂入怀里,竟将过去所受的一切痛苦抛之脑后了。
“米勒太太在家吗?”他快活地问道。
“她已经走了。”女佣人回答说。
他茫然若失地望着她。
“大约一小时之前她回来把她的东西搬走了。”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把我的信给她吗?她说她到什么地方去吗?”
这时,他明白米尔德里德又一次欺骗了他。她并不打算回到他身边来。他竭力挽回自己的面子。
“哦,好吧,我肯定会接到她的信的,她可能将信寄往另一个地址了。”
他转身就走,无可奈何地回自己的寓所。他早该料到她会这么干的:她不曾爱过他,她从一开始就愚弄他;她没有同情心,没有仁爱心,没有慈悲心。唯一的办法是逆来顺受。他遭受的痛苦是可怕的,他宁愿死去,也不愿忍受这种痛苦;他脑子中闪过最好一死了之的念头:他可以投河或者卧轨;可是这念头刚出现他就排除了。理智告诉他,总有一天他将忘记这一切不幸。假如他竭尽全力,他就能够将她忘掉。为了一个下流的荡妇而自杀那太可笑了。他只有一条生命,将它轻抛简直是发疯。他觉得他将永远无法克服自己的恋情,可是他知道,这毕竟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不愿待在伦敦了。这里的一切都使他回忆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他拍了电报给伯父,说他要回布莱克斯特伯尔。他匆忙整理行装,搭乘最早的一趟车走了。他要离开使他忍受这么多痛苦的污秽的房间。他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唾弃自己。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了。
自从他长大以后,菲利普一直享有牧师住宅最好的空房,那是间拐角房。一个窗口的前面有棵古树遮住了视线,可是从另一个窗子可以看到在花园和教区的田野以外的辽阔的草地。菲利普很小的时候就记得房子里的糊墙纸。墙四周是维多利亚早期的离奇古怪的水彩画,那是牧师青年时代的一个朋友画的,虽然画面已褪色,但仍有迷人的风韵。梳妆台的四周围着硬硬的平纹细布。房里还有一个放衣服的旧高脚柜。菲利普兴奋地舒了一口气。他从未曾意识到所有这一切能对他有什么意义。在教区,生活如常,没有任何家具被移动过,牧师每天吃同样的食物,说同样的话,进行同样的散步;牧师稍胖了些,稍沉静了些,心胸也稍狭窄了些。他已过惯了没有妻子的生活,也很少想念她。他仍然和乔赛亚·格雷夫斯拌嘴。菲利普去看望了这位教堂执事。他稍微瘦了些,脸色白了些,态度显得严厉些。他仍然独断独行,仍然反对祭坛上摆蜡烛。商店依然呈现一种古雅的怡人的气氛。菲利普站在那家专售海员用品的商店面前,这儿卖高统雨鞋、防雨油布衣帽和帆的滑车索具之类。他记得童年在这儿感受着大海的乐趣以及探索未知世界的魔力。
每当邮差敲门时,他的心就止不住“扑通”、“扑通”地跳,心想也许有一封来自伦敦的女房东转来的米尔德里德的信,尽管他知道根本不可能。自然他能更冷静地考虑这件事了。他懂得,试图强迫米尔德里德爱他,无疑是在追求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他不知道,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人的,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人的究竟是什么,而且这种东西使其中的一个人成为奴隶:不妨称之为性本能吧;可是如果仅仅是性本能而已,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它能对某一个人引起这么大的吸引力,而对另一个则不能。这种性本能是不可抗拒的:理智斗不过它。和它相比,友谊、感激、利益都显得软弱无力了。由于他性欲上对米尔德里德没有吸引力,因此无论他干什么都对她不起作用。这一想法使他反感,这么一来性本能就使人类的本性变成了兽性。他突然觉得人类的内心充满着阴暗面,因为米尔德里德对他态度冷淡,他便认为她缺乏性感。她那贫血的容颜,薄薄的嘴唇,窄小的臀部和扁平的胸脯,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都使他得出这个结论。可是她却能够突然爆发性欲,为了满足它而愿意冒一切风险。他从来不理解她和埃米尔·米勒的风流韵事;有时看来和她很不相称,她也从未能作出解释;然而,他亲眼目睹了她和格里菲思的勾搭,他明白那时正发生着同样的事:她被一种放纵的性欲迷住了心窍,无法自制。他试图找出究竟是什么东西使那两个男人对她有如此神奇吸引力。他们都有一种挑起她那简单的幽默感的庸俗的逗笑本领,以及某种猥亵的天性。但是那迷惑她的也许是入骨的性欲,这是他们最显著的特征。她的矫揉造作和假斯文使她在现实生活面前发抖,她认为肉体的官能是不光彩的,她对普通的事物使用各种委婉的说法,她总是精心选择恰当的词儿,认为这样比简单的词更贴切。这两个男人的兽性犹如一根鞭子抽打在她纤弱白嫩的肩膀,而她因为肉欲的痛苦而浑身发抖。
有一件事菲利普已拿定了主意。他决不回到他曾遭受痛苦的那个公寓去了。他写信给女房东,通知她退掉房间。他想将自己的家具杂物留在身边。他决定租不带家具的房间:住起来舒适又便宜。
这也是个应急措施。因为过去一年半期间他花掉了将近700镑。现在他必须厉行节约来弥补亏损。他时时瞻望将来,感到不寒而栗,他过去真傻,在米尔德里德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可是他知道,假如再遇到这种情况,他还会照样这么干的。有时他寻思:因为他的脸上不能生动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动作又相当迟缓,他的朋友们便认为他意志坚强、深思熟虑、沉着冷静,他不禁觉得好笑。他们认为他有理智,称赞他通情达理;可是,他知道,那平静的表情只不过是无意中采取的假面具罢了,就像蝴蝶的保护色一样。他却为自己意志如此脆弱而感到吃惊。在他看来,稍有微不足道的情感他就会左右摇摆,像是随风飘倒的小草,一旦情欲攫住了他的心,他就无能为力。他毫无自制力。他只是表面上显得还有自制力,因为许多能打动别人的事,他却无动于衷。
他近乎自嘲地考虑了他自己发挥的那套哲学。因为,在他所经历过的紧要关头他的人生哲学对他没起过多大作用。他不知道,思想是否在人生的任何危急关头真的能有什么帮助:在他看来,他倒是受某种外来的,然而又存在于体内的力量摆布着。这种力量在驱赶着他,犹如地狱的飓风不断地驱赶着保罗和弗朗茜斯卡①一样。他想到了他所要干的事,但到了该行动的时候,由于受莫名其妙的本能和情感的支配而显得无能为力。他好像是一台被环境和个性两种力量驱动下运转的机器;他的理智是旁观者,看到了事实,却无力干预:就像伊壁鸠鲁描绘的诸神,在九天之上坐视人类的所作所为,可是对于发生的事却丝毫也无力改变。
①弗兰茜斯卡,13世纪意大利的女贵族。意大利诗人但丁在《神典》第一部的《地狱篇》中使她名传千古。
LⅩⅩⅨ 菲利普开学前两三天赶回伦敦找房子。他在直通威斯敏斯特大桥路的街道里四处寻觅,但由于这一带的房子很脏,他都不满意。最后,他在幽静、古朴的肯定顿街找到一幢房子。它有点令人回想起萨克雷所熟悉的泰晤士河这一侧的伦敦,当初纽科姆①一家乘大型四轮马车到伦敦西区时肯定经过这儿。法国梧桐正吐着嫩叶。菲利普看中的那条街上的房子全是两层的,大多数的窗口上都贴有出租告示。有一家称出租不带家具的公寓,菲利普敲了一下门,一个稳重而沉默寡言的女人领他看了一套四间的小房间,其中有一间还带厨房炉灶和洗涤槽。房租每星期9先令。菲利普并不需要这么多房间,可是房租低廉,他也希望赶快定下来。他问女房东能不能替他打扫房间和做早饭,可是她回答说即使不干这两件事就已经够忙的了。这样,他倒觉得高兴,因为她暗示除了收他的房租外,不想和他有过多的往来。她告诉他说,假如他向附近一家兼作邮电所的杂货店打听,就能找到一位愿意替他“干杂活”的女人。
①纽科姆是英国著名小说家萨克雷(1811—1863)的小说《纽科姆一家》的主人公。
菲利普有几件家具,是陆续搬迁时收集起来的,一张从巴黎买来的扶椅,一张方桌,几幅画,还有克朗肖赠他的那小块波斯地毯。他伯父现在已不在8月份出租房子,因此便将用不着的折叠床送给他,另外,菲利普又花了10镑,买了其他必需品。他花了10先令买了一种金黄色的糊墙纸把一间房间裱糊起来,预备把它作为会客室。他在墙上挂了劳森送给他的《奥古斯丁码头》的素描,以及安格尔的《女奴》和马奈的《奥林匹亚》照片。当年在巴黎时他常常边刮胡子边对着这两张照片沉思。为了使自己忆起他也曾从事过的艺术实践,他还挂起了那张年轻的西班牙人米格尔·阿贾里亚的木炭肖像画:这是菲利普的最佳画作。这是一幅紧握双拳的裸体立像画,画中人的双脚以奇特的力气紧紧地踩住地板,脸上露出一副刚毅的神情,给人以深刻的印像。虽然,隔了这么长时间以后,菲利普对这幅画的缺点仍看得很清楚。可是由它勾起的种种联想使他抱宽容的态度来看待这幅画。他不知道究竟米格尔情况如何。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没有才华的人去追求艺术更可怕的了。也许,风餐露宿、饥寒交迫、病魔缠身,他已在某家医院了却终生;或者在绝望中已跳进浑浊的塞纳河寻死去了。也许他那南方人的三心两意已使他自动地放弃了这场奋斗,现在已经在马德里的某家事物所里当上一名职员,把他的慷慨激昂的言词用于政治和斗牛方面上去了。
菲利普邀请劳森和海沃德来看他的新居,他们来了,一个带来一瓶威士忌,另一个带了一缸肥鹅肝酱。当他们赞扬他的鉴赏力时他兴奋极了。他本来也想邀请那位苏格兰股票经纪人,可是他仅有3张椅子,因此只能招待有限的客人。劳森知道菲利普通过他,同诺拉·内斯比特关系密切。这时,他说几天以前遇到了诺拉。
“她还向你问好呢。”
一提起她的名字,菲利普就脸红了。他改不了一发窘就脸红的习惯,劳森以困惑的目光望着他。长年待在伦敦的劳森迄今已入乡随俗了。他剪了短发,穿一身整洁的哗叽衣裤,戴一顶圆顶硬礼帽。
“我猜你们俩的事已经吹了吧。”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