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4年8月7日)
两个月过去了。可是我的疼痛感一波一波地袭来,再也没有停息的时候。
我感觉,万痛之源在于心脏。我一开始就是心痛,痛不欲生那种。然后这种痛散到了全身,每一根骨头缝里,好像每一滴血流过都会引发疼痛。我是说,每一滴从心脏流过的血,都会把疼痛带到身体的其它部位。我记得有癌症晚期病人说过,那种痛已经完全无法制止。
我不愿意并且禁止自己回忆那个夜晚,我在记载里本来也想省略掉的那个夜晚,即6月24日,23日那个晚上的下集。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躺到床上去,躺上床也睡不着。这种睡不着的状态延续了至少有一个月。也就是说,我至少有一个月没有睡着过。
那天晚上,也就是在阿尔贝特和施图姆这两位区长离开那个菜肴飘香的房间后,我们就被那些彪形大汉抬了起来,抬出了房间。任何挣扎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大汉们两人一个把我们抬起来的时候,我的感觉是被裹了烧麦了。我知道,一般的比喻是被裹成了粽子,但是我们身上有一样东西在包裹之外,那就是脑袋。也就是说,脑袋以下的身体完全被类似于胶带纸那样的东西严严实实地缠住了。我们的脑子都是清醒的,我听见娜拉说,不要哭,我听见若雪说,我不会哭的。海浪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我说:每一个还能活下去的人都要记住这一天。
我感觉到了海风的盘旋,还有海鸥的盘旋。有几只海鸟甚至向我扑来,有一只甚至停在了我的头上,被我一声大喝惊走了。我曾经参加过沿海捕鱼的旅游活动,当渔民把渔网拉出水面的时候,无数的海岛就叽叽喳喳地叫着聚集拢来。看来,一旦人被固定起来,会发出跟鱼一样的那种充满诱惑力的腥味。
我被扔到了一辆小车的后面,抬我的两个人甚至是喊着一二三把我扔上去的,就像是扔一麻袋的谷物。娜拉他们显然被扔到了其它车上。还挺有气派的,头等舱的意思,每人一个车厢,我想。
车后面的门关上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也不是没有声音,海鸟们仍然在车的周围盘旋着以及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的脑子是空白的。也许为了填补脑子里的空白,我干脆唱起歌来:这是我们的斗争。
我一直不承认我是五音不全的,可是我几乎从来就不唱歌。可是我唱了起来,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唱了起来。
手挽着手走向明天,唱到这句时,我的声音变得深厚了。原因当然是有了五音全得多的和声,海浪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灿烂的阳光在迎接我们。唱到这句时,和声里有了优美,因为两个女声也加入了进来。
我闻到了许多人的脚步声,还有呼吸声。显然,许多人走到了院子里。可是一开始的时候,只有脚步声,没有人说话。我说“闻到”,是因为我在听到之前先是闻到了的。
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说话,说话的人有着粗哑的嗓子,他喊着:都走开了,走开!脚步声和呼吸远去了,停留在较远的地方。
然后我听到了地面移动的声音,不是汽车在移动,而是地面在移动。
在我感觉自己和汽车一起在下沉的时候,我听到了哭声,许多女人的哭声。我心里叫着:再见了晚亭!因为我闻出了她的啜泣。
海鸟的叫喊声没有了,汽车在它自己的回声里行驶着,往下,前行,再往上,盘旋着向上。我想到了云吴老师,想到了我和若雪跟随着载着他的汽车行驶的那个晚上。
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
这也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
月光直接照在了我的脸上。因为我这辆车的后车门被打开了。
有人叫喊着:第一个执行那个男的。我听到有人向我走来。可是他们在车外面就停了下来。
有人说:这家伙还挺重的。
有人叫喊着:第二个,那个女的。
我记得,在云吴老师壮烈的那个晚上,我看到半山这里一共有两个发射架。
我叫喊着:再见,朋友们!
我叫“朋友们”,是因为我不能分辨那第二个是谁,是娜拉还是若雪。
我没有叫喊出声音来,我发现我的嗓子瞬间哑了。
发射的声音跟发射炮弹显然是不一样的,因为几乎没有声音,或者说只有很轻微的声音,不是机械的声音,而是一种抛物的声音,即一个七八十公斤的物体突破空气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在上空传来,是海浪,他叫喊着:赴汤蹈火,制止犯罪。
“赴汤蹈火”四个字是在上升期发出的,而“制止犯罪”四个字已经在相当远的空中传来了。
然后海浪显然加快了语速,可能因为他发现时间不够了:粉身碎骨,拯救人类。
最后这八个字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最后那四个字好像还不够完整。
再见了,海浪,我们海底见!我在心里叫着。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