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承欢怯生生地叫了声‘阿玛’,抬头看去。十三默默看着承欢,承欢立在泥地里,不安地把手往身后藏。我心下一叹,孩子们都带着几丝畏惧的冷面胤禛,承欢见了就往怀里扑,反而大家都不怕的十三,承欢总是一见着就变了个人似的。
十三注视着承欢,眼中闪过沉痛,神色有些黯然。承欢跑到我身边,藏到我背后,叫道:“姑姑!”我对她笑笑说:“回去找嬷嬷洗脸,把裙子换了。”承欢一喜,偷眼看了眼没有任何反应的十三,撒腿快跑而去。
我道:“承欢一直不在你身边,生疏也在情理中。不如你把她接回府,过一段时日,父女相熟了,自然就亲昵了。”十三低头默了好一阵子,道:“不用了,我怕我即使把她带回府,也不敢日日面对着她。”我心下一叹,承欢与绿芜有五分相象,十三爱越重,反而越冷淡。
十三静默了会,神色恢复如常,随意坐在我身侧,看着我身上承欢无意印上的几个黑手印,笑说:“你对孩子耐心真是好得出奇。”我叹道:“这是他们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喜欢由着他们高兴。将来渐大时,各种规矩就必须全要守了,各种烦恼就全来了。身在皇家将来总有很多无奈,我宁愿他们现在有一段纯粹快乐的时光。”
十三道:“承欢现在有皇兄,有我们护着,可我们不能护她一辈子。由着她性子来,在一般人家也无所谓,可我们这样的人家,我担心她将来闯了祸都不知道。”我默默想了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正因为我们都太严守着规矩了,才越发想让承欢能活得自在一些。不过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十三轻轻一叹未语。我侧头看着他道:“你年轻的时候,最是洒脱不羁。当年紫禁城中谁不知道十三爷与贩夫走卒、雅妓豪客把酒论交的风流?和我还不熟时,就能掳走我,通宵不归。如今自己守规矩不说,还担心女儿性子不够规矩。”十三撑头,默了一会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不要她经历我们曾经过的苦。宁可她平凡一点,愚笨一些。”
我低叹一声,抱住膝盖,道:“承欢虽爱嬉戏胡闹,但却冰雪聪明,又最会见风使舵,把皇后娘娘和熹贵妃娘娘哄得满心喜欢。我虽宠她,但该讲的道理也都会说的。”十三点点头,随意地说:“承欢以前虽常和弘历在一起玩,可幷没有现在这么热乎,如今不但和弘历这么亲昵,和熹贵妃娘娘也这么亲近。”
我淡淡一笑未语,一个是将来的皇帝,一个是将来的太后,我当然会时时提点承欢巴结讨好的,感情要从小培养。
两人各自沉思发呆,十三问:“起先我过来,站了半晌你都未曾发觉,承欢叫了,你才惊觉。琢磨什么呢?”我强自一笑道:“没琢磨什么,就是一时走神。”
十三垂目凝视着地面道:“你是为了皇兄命十四弟守皇陵的事情吧?”我没有答话。十三道:“其实远离京城对他也许是好事。”我埋着头问:“你真如此想吗?”
十三道:“确如此!我甚至宁愿和他互换一下!皇兄留他在遵化守陵,只是不准他随意走动,并非幽禁。衣食住行虽不能和京里比,但也绝不差。”我低低道:“你和他不同,若不是皇上实在无完全可信赖之人,如今又步履维艰,你只怕早就泛舟五湖而去。可他壮志未酬,从统率千军、驰骋西北的大将军王到看守陵墓的闲人,心中悲郁绝非遵化秀丽风光能消解。”
十三说:“皇兄一直刻意不让你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特别是和八哥、十哥他们相关的事情,就是不想你费心。听皇兄说,你如今日日吃药调理,若再为这些事情伤神,岂不让皇兄的一番苦心全都白废?何况毕竟是手足,好好歹歹,最坏也就是幽禁。”十三微微笑了下道:“其实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幽禁,也算是远离俗世烦扰的隐居。”
“现在皇兄心情也绝不会好过,太后为了十四弟,和皇兄一句话都不肯说,也禁止别人称她太后。如今病势沉重,却心心念念只是十四弟。可皇兄现在正在施行新政,本就反对声浪很大,全靠强硬态度推行,如果十四弟留在京中,你也知道他那脾气,一点面子都不会给皇兄的,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可以和皇兄对着干,让皇兄威仪何在?又如何让众臣服从?若被有心人挑拨利用了,后果更是难料。若曦,这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你放开手吧!”
我头伏在膝盖上沉默无语。十三凝视着远方,也默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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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仁寿皇太后乌雅氏逝世,至死未接受胤禛册封的太后封号。甚至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刹那,对胤禛‘额娘’的呼声依旧不理不睬。当她永远合上双眼后,胤禛喝令所有人退下,独自一人在她床前直挺挺地跪了两个多时辰,脸色沉静,无怒无悲。
皇后无可奈何,命高无庸叫我过去,我上前行礼,皇后忙搀住我问:“你可有主意?”我隔着窗户凝视着那个满是悲愤的背影,半晌后问:“十四爷可到了?”皇后摇摇头道:“还未到,大概晚间能赶到。”
我心下难受,对胤禛一时又是怜又是怨,十四未能见康熙最后一面,如今又不能赶及见额娘最后一面。他是皇上,如今众人都为他着急,可十四呢?十四的痛呢?额娘因为惦念自己缠绵病榻,他却不能床前尽孝,连见个面说句安慰的话也不能,现在兼程赶回时,却只能面对冰冷无气息的尸身。痛何能述?悲何能尽?
淡淡对皇后道:“奴婢也没有主意。”说完就向皇后行礼告退。皇后神色微诧,但还是由我离去。
十四晚间赶到后,跪在太后床前,静默无语,一跪就是一夜,待天明胤禛命人装殓尸身时,十四突然发了疯一样阻止人将额娘的尸身移动。胤禛命人将十四强按住,十四这才开始大哭,悲嚎声震彻整个宫殿,我远远立在太后宫外,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倚着廊柱,眼泪纷纷而落。母子三人,究竟谁对谁错?为什么结局是三人都深受伤害?
最终哭声忽然消失,宫人大叫着传太医,原来十四已经哭昏厥过去。一向身体极为康健的十四因额娘的逝世病倒榻上,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直到回遵化前,十四仍需要人搀扶。十四的悲痛无处可去,似乎只能用病来宣泄。
胤禛上朝下朝神色清清淡淡,似乎他的悲痛早已过去。可夜深人静时,他批阅奏折间中,会忽然怔怔发呆,面色沉沉,手紧握笔,青筋跳动。只有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他才稍稍允许悲痛瞬时的宣泄。
我心底深处对他的怨怪,在这种时候也丝丝软化。搁下手中的书,走到他身边,轻握住他的手,把毛笔抽出。两人默默相视,紧锁的眉头藏着多少心酸?伸手轻轻抚展他的眉头。
他一言不发地拥我入怀,两人紧紧相拥。墨黑漫长的夜色中,红烛跳动下,两人相偎的身影映在纱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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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格格都不给弘历哥哥送寿礼,干吗非要我送?”承欢扭着身上的衣裙问。我道:“将来你就明白了。”承欢腻到我身上嘻嘻笑着道:“好姑姑,你现在就告诉我吧!”我看着承欢,心下微叹口气,把她拥到了怀里,承欢静静抱着我脖子,半晌后在我耳边道:“我喜欢姑姑抱我。”
我笑拍了她背一下道:“你绝大部分甜言蜜语好象都是我教的吧?到我这里没有效果的。”本以为说完后,以承欢的性子肯定得又扭又蹭的,她却只是静静趴在我肩头不动,我纳闷地要推起她,查看她神色,她紧紧搂着不放,软声道:“姑姑,我说的是真话,我就喜欢皇伯伯和姑姑的抱。承欢能感觉到姑姑是因为承欢是承欢而抱承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