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林曾有一段强大时代,彼时,树生长得极高。海边曾矗立着一棵大树。根系发达而粗壮,盘错的树根总有群羊在其间奔跃嬉戏。树冠广大,直耸入云。日中之时,树枝之上落满许多休憩的幼禽;每遇黄昏,即便连伟大的Archaeopteryx亦须绕道。某个清晨,当草原上的走兽尚未苏醒,DARKEN曾到访此树,他拍打着双翅,将古禽与神殿之象刻于根系上方的树皮,而后淋上炭黑的汁,远近可见。随后,他悄然拍打着翅膀飞向群山。
过路的群兽见得壁画,得知天高之处层云之上,亦是有一片净土存在的。树高愈长,其雄姿传之甚广,云上天地的名亦远传。为一窥云之城的真貌,数只走兽攀上树冠,意欲登临云层,而此当然逃不脱云上的耳目。于是长老院重定义草:青草生于土地与之前无异,遇树身则草根发育为触手,可扎入树皮汲取液汁。
绿原,草籽如既往般乘风遍传,树木亦如既往般接纳之。可不久,草自树根一步步向上攀附大树,争夺光与热,盗取养分。树的时代终结了,湖畔大树终在草的寄生下枯萎倒塌。那些走兽仅可从枯树根残留的壁画窥得云上风光,再不得亲见。当Archaeopteryx的双翼阴影覆盖大地时,他们仅以哀恸之色相视而避走。某个黄昏,DARKEN从群山间返回途经至此,大树已覆,已无可救,长发男子望着崩塌的枯朽树枝,青草于其上肆意吸附生长,怅然若失。
星夜。神殿里的石像们如常肢节纠缠,低声私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DARKEN推开神殿大门,满脸怒意:为何令我画尽云之美景,令我画云之两兄弟,令走兽皆妒甚,却不允其登临云上。
私语声嘎然静止。良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孩子,你太年轻了。是少女石像,她光洁的大理石容貌之上隙纹绽现。
我最天真的孩子,你可知,至高之境绝不可唾手便得,一旦为芸芸之众所获,便丧失念想与愿望。
可你为何令我遍及大地,绘画云层的至美之象。
统治的要义便在于此。你尚且年轻,无法理解老师的用心。
我的老师,你曾说过,云赐万物以自由,故云创造这片天地,自由之众皆可在此容身,何以区分孰高孰低呢。
天上飞翔的,皆为云的人子,飞翔者得最大的自由。是为箴言,亦为规则,你竟将其遗忘了。
DARKEN垂下头,不知以何对。
现在,离开我们吧。
DARKEN不再言语,亦不移步。
少女石像缓缓道:你所思索的,太过短暂;你所见识的,太过狭隘。去。所见得更多,再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心。
言罢,但见长发男子背身默然离去。
二
他见过他们。一个拥有雄健的翅膀和大腿,一个拥有柔美的脖颈和秀发。比翼双飞,他们是恩爱的。
他羡慕他们。当那头猛兽从岩背阴影窜出扑向众多使者时,使者们纷纷振翅避开,一个脚腕被缠于鲜花茎蔓无法自拔,独有另一个复返地面挺起利矛洞刺兽的咽喉。这一幕他是看见的了,因他可见爱与勇气。
他们在他眼间结伴而过,他报以祝福及羡慕。相爱结合似如此轻易。
然后会有一个时刻,爱情到达顶峰,飞翔,缠绕,化尘。可他们决定另辟蹊径。
神殿,清晨。从原野归来的DARKEN卸下肩膀上的大束鲜花,散置在祭台上。他伸出十指手指轻拂花的芬芳,看见一滴晨露恋恋不舍地自花瓣滑落。然后他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是他们。雄健的一个与另一个手挽手,推开大门走入神殿。
我至爱的尊师,雄健者单膝跪地,朗朗大声:我们宁愿长厮守,毋愿堕为尘土。
DARKEN默默退入侧殿,想起自己也曾如此单膝跪地,是为请求一尊石像的爱情。
神殿廊柱柱底汲水状的一尊石像缓缓扭过面无表情的脸孔,正视雄健的那个:我的孩子。千年以来,爱者相拥飞升入天,直至力竭坠地。相爱殉死,已为最美之事,何以压抑一腔冲动,将勇气驯化至殁呢。
遍历云天,可见云端跌水或暴雨骤泄,或细水长流。于是我知,相爱亦如此,吾爱所行乃后者。雄健者答。
石像缓缓摆首,道:长久相伴只会徒生倦怠,至情磨灭。
雄健者道:不假以勇气尝试,又何以知晓结局。我们已宣誓相守至老至终。
我已预见一对老爱人卧于腐朽山洞,羽毛凋落,彼时心生厌弃,却已无力离弃。云的人子呵,你不当终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