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政变之日。事情一开始的进展远较预想中来得顺利与轻易。我们避开了植物活跃的黑夜,选择了白昼发动进攻。我向多个卫队长谎报了群兽在城市边缘陆续出没的灾情,后者随即率队前往,而我利用这个当隙率领忠于我的部下直扑城市中部植株厂区聚集之处,自然,我们不至于愚蠢到走入厂房与其里的植物搏斗,而是直接点起火把将厂房点燃,砖瓦塌陷,濒死的植物无声挣扎,巨大的触须击碎了原来遮掩它们的墙体,将所剩的最后蛮力发泄在几张雕花铁椅上,终于在热度之下化为焦炭。摧毁多数植物工厂之后,我指挥部下兵分数路赶到主要道口设下埋伏,当那些卫队长率领其他卫队气急败坏地匆匆赶回时,遇到了一场场出其不意的伏击,伤亡惨重,幸存者纷纷向我们投降,并在我的说服之下宣誓忠皇帝。如此,城市很快落入我的手中,虽然这仅仅为一座空城,白昼之城,但至少彼时,我自以为大局已定。
我汇集所有的卫队成员,马不停蹄地直奔NAVA的老巢——149号建筑,这座城市中最高最庞大的建筑。皇帝曾告诉我,当年这座建筑之所以被建造起来,完全是为了遮掩母巢露于地表部分的巨大躯体,本身仅为一个水泥空壳,仅有数层楼层作为欺瞒之用。那些误入特定楼层的行人,再也不会有机会走出来。当我来到这座建筑的脚下,建筑四周已渗出白烟,在第一波进攻时手下们已将沥青与石油泼于其上并点上火,而此刻明火却已尽熄灭,地上横卧数段干枯焦裂的藤条、乳白色的液体以及焚烧殆尽的油迹。那是母巢在喷吐黏液以自救,它果然比寻常植物都难对付。
几名部下找来数条铁链,一声巨响之后,机械马拉开了铸铁大门,大门轰然倒地,几根细藤蔓惊惧着缩入漆黑洞口,而在那黑暗之后,应有着更庞大更暴戾更无所畏惧的。我嗅着从洞口涌出的陈腐气味,浓烈的异香里混杂着糜腐气息,那该是多么庞大的生物才得以拥有的气味。部下们纷纷将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他们在等待我下命令。
而我决定率队闯入。
众人点起火把,鱼贯而入。星星点点的火炬出现在这栋庞大建筑的深黑底部,带来刺鼻的木炭燃烧的气味、生人汗臭的气味、机械马膝关节摩擦的机油气味。黑暗里巨大的生物开始在沉默中行动,一根根粗达人腰的触须松开其本来缠绕的穹顶支架、水泥楼梯、电梯井壁,从建筑各处的所在纷至沓来,自黑暗里接近自己的猎物。而此时,众人对迫在眉睫的危险并不知悉。
惨叫声几乎是同时从各处响起。
顶端长有角质硬钩的触须,从四面袭来,或将卫士勾下坐骑拖入黑暗角落,或直接穿透人的躯体,拗下人的四肢。卫士们纷纷拔出马刀砍向触须,一些触须被当即砍断,而更多的,自黑暗角落群起而出,每一次出击几乎都未有落空。
我意识到战斗队形太过密集,大声呼喊大家改变队形为一列纵队,以我为首,紧随身后以圆圈环绕建筑中部的巨大植物。骑手们挥动着手中的火把纵马疾驰,触须们的目标被打乱,它们开始漫无目的地出击猛扑,不少攻击罔惘落于两匹机械马之间,而后继者则挥起马刀轻松地砍断触须。
我微笑了,下令向这具植物投掷一次火把齐射。壮观呵。一时间,火把纷纷落在这具巨型植株之上。当即有不少火把燃烧起来,那具植物露于地表的巨大肉质花萼颤抖着挣扎着,一些细藤条扑向起火点,扑打着火苗,然后断开自身与母体的连接,燃烧着掉落在地。而火焰的映衬之下,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这具植株的真实面目。
露于地表的,只为花萼与花冠。建筑底楼的瓷砖大块大块裂开,钻出少许粗壮的根须,而在建筑中几乎占据整个视野的,便是一具高耸而底面庞大的花萼,墨绿、潮湿而粗糙,花萼以下,成群的触须畏缩在我们的包围圈之内,不时试探性地扑向疾驰而过的卫士。花萼片层层叠叠包裹其上的花冠,与其相较而言,花冠显得异常渺小,幽蓝色的花瓣相互紧紧包裹,看不出其中隐藏着什么。
随着投掷到花萼表层的火把越来越多,随着被砍断在地扭动不止的触须越来越多,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句植株的愤怒。忽然,一片肉质萼片毫无征兆地猛然拍击而下,亏得胯下机械马的机敏转向,我与另一名卫士逃过一劫;回首,方才所处的位置地砖已破碎一地,厚重的萼片不情愿地缓缓收拢复位,而前方,其他的萼片则轮次砸向我们。相对脆弱纤细的触须们,萼片的巨大重量更是卫士们无以抵挡的。澎湃拍击之下,我们形成的包围圈队形渐渐开始错乱,而那些一时惧于火把畏缩不前的触须们,则重新蠢蠢欲动。
我决定将花萼片逐一击破。
火的炙烤想必无限痛苦,那株植物拍打着巨大的萼片,可拍击却每每落空,那些在地表移动的来犯之敌远较它自身的动作来得敏捷。一片萼片重重拍击到地面,击碎数十块地砖,花萼中空的茎脉奔腾着流淌液体,随着肌纤维收缩,萼片正欲缓缓收拢复位到高处,一根根冰凉的铁链却自疾驰奔行的微小之物飞甩而出,铁链根部的四爪锚纷纷勾住萼片。然后,卫士们高呼着皇帝万岁的口号,策马反向拖动,厚重的萼片终被拉倒在地,一名小个子手提沥青桶攀上萼片,将沥青浇在倒地挣扎的萼片之上,从叶端到叶基,而后,点火,萼片颤抖着剧烈挣扎,逐渐在火焰的高温中失去蛮力,最终被化为焦炭。
用这个方法,我们烧毁了这株植物裸露于地表的多数萼片,剩下的不再贸然出击,而那些伊始放肆穿梭的触须,也开始收敛并缩回黑暗角落,只可惜我们手中的火把也所剩无几,仅可在植株周身维持断断续续的火环,并据此相互对峙着。我正思忖如何才可打破僵局。忽见眼前那具被称作母巢的植物开始收缩,花萼与花冠皆急剧收拢,触须们蜷缩在裸露的根系底部,不再放肆,而花萼片的颜色却渐渐由墨绿色转为深橙,并于萼片表面浮现星星点点的圆形黑斑,伴以萼片的急剧膨胀。我直觉有什么即将发生。不祥之兆。急忙呼喊大家,将手中所剩的火把悉数投掷而出。火把纷纷砸在花萼片表层,一些成功地燃烧起来,一些则滑落在地无情熄灭。
而后,那些浮现于萼片的圆形黑斑,开始悉数翕张,像极了植物的气孔,一只一只节肢生物从中探出三角脑袋,触角转动,三对步足攀抓气孔壁缓缓爬出气孔。先是一只,两只,随后则愈来愈多,不计其数。一旦触及地面,这些六足短腿的硬壳昆虫便开始群起向我们发动进攻。起先,我们仍可维持着圆圈状的队形环绕植株疾驰,而它们只略高于机械马的踝关节,许多六足虫丧身于机械马的铁蹄之下,尸泥飞溅沾到我的马裤,可这些身长不及马刀的六足虫们依旧潮水般地朝我们涌来。当它们爬到马腹之上,我的骑士们尚且能从容挥动马刀将这些小怪物劈碎,可它们的数量没有止境,更多的从气孔之中蜂拥而出,源源不绝。一旦它们得以爬到骑士的身上,便张开尾刺,寻找铠甲的间隙蜇入人的身体。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卫士被六足虫蛰中,从马背跌落倒在虫海之中消失不见。一回头,我的卫士们只剩下三分之一。
我意识到不妙。正欲下令撤退,突然,入口处的虫海纷纷避让,地砖裂开,又一株植物猛然破土而出,挡在我们与出口之间。
它们布满了整座建筑,整个空间,我视野的全部。自四面八方劈头盖脸地扑来,尽管我的马刀每一次挥砍都不落空,它们的数量却越来越多。从大腿、腰部、上臂传递来的重量可以感觉到我身上已攀附了数只六足虫,我奋力挥手扫下这些小怪物,剩下的一只仍徒劳地挪动尾刺试图在我铠甲的缝隙中寻找弱点。我用马刀挑起它甩在了马蹄之下,而这时,我感到另一边的大腿被蛰中了,我一把拧下它的三角脑袋,后者随即从我大腿上滑下跌落。起初,我并未在意,继续率队在建筑中骑行,妄图能找到一个出口。渐渐,疼痛伴随着瘙痒自手背、脖颈传递而来;渐渐,这疼痛愈渐强烈,并混杂着麻木感。最后,我的脊背亦被蛰中,晕厥感顺着脊髓倏然由下至上,将我重重从马背上拉下,黑暗顿时扑倒了我。
二
醒来。
五色氤氲温润着我裸露的皮肤,透入眼睛的光温存柔软,青绿加一丝洋红,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我像在一场梦境中漂浮。
“身处这里,你的灵魂会比上面这个世界更容易离析于身体之外。”一个声音说道,很轻柔,是女孩的声音。
茂密的绿叶片遮挡了我的双眼,我看不见她,但意识到她是谁,她便是NAVA。
“你是来刺杀我的吧?你们失败了。”然后我被告之,忠于我的卫士已悉数被杀,连同所有谋反者。“我尊敬你对皇室的衷心,纵然他什么也不是。”
而我居然反应平静。
“我喜欢你堪称愚蠢的勇气,很纯粹。”女孩继续说着,一只小手轻触我的胸膛,手指柔软温热,“你驾乘机械马的身姿何其决绝而无畏,这种活物与机械的关系,以你之身演绎为一场悲剧落幕,我竟为之心疼,这还是第一次。真好。”然后手指慢慢触及我的颈部,“你的前世应是一头勇猛的兽。”
我扭动身体试图动弹。
“切莫乱动,还差一点,你可就痊愈了。”她的手掌触到我的额头,我浑身作一记冷颤。“你要知道,这座世界以循环而封闭的方式运转。人以果蔬为食,一旦身死便沉入地下,汲为植物的养分;同样,尾鼹的毒液或许对于人类致命,可对于另一种生物,却等同于一捧甘酿。没有绝对,因此才得以维持循环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