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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第1页)

初看言采的信,我乐了,一连几封都是和对方讨论当时在演的新戏,演员如何,导演如何,剧本如何,兴致勃勃的;要是他自己的戏,好像就从来没有见到他满意过,虽然也提,但大多是匆匆一笔带过,看来是对别人来信中礼貌的回复。

看过传记再来看信,果然省事许多。信中常常见他谈及朋友,措辞都很得体,但亲疏还是一看可知。

此人是个人精。

我越看越如此认定。

当天图书馆闭馆前,正好读到一封提及谢明朗的,还恰好是当年和我看见的那个展览有关。上面写:

“……吴敏的情况很不好,病情恶化得很快,我去看过他,他自己也不乐观,还竭力在陆修彦面前装出积极的样子。谢明朗前段时间登山摔到了背,伤到筋骨,又不肯停把拍照的事情暂缓(在病情确定后他们请他拍一组照片留念,至今已经两个月)。吴敏的病让他压力很大,情绪也很低落,他又坚持用胶卷,每次都在暗房里坐很久,这让伤势恢复得更慢。我当初应该坚决劝他不要接手……”

没想到那组照片之后还有这样的故事。现在想想,那照片里传达出坚定和阳光,哪里看得出是情绪低落的病人拍的。

第二天被其他事情拖住,没有去图书馆,第三天才又坐到那个明亮宁静的阅览室,拿着那些信,看到熟悉的字迹的一刻,竟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亲切。

我甩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继续读信。言采的信大多都是那些内容,想来也是,能乐意捐出来的信上,记的必定是些不伤大雅的事情。不过这字看得舒服,我又有目的性,读起来很快。

随着年纪变大,他的信不出意料地少了,变得更简短,字还是整洁有力,但行与行之间的间距也变大了。我无奈地想衰老是无人可以幸免的,哪怕那些语言依然生动有趣,但看着这些细微处的变化,时时暗示着时光的流逝,还是不免伤感。

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只写了两封信,默默看完之后,又不死心地反复看了几次,只觉得大梦一场。记得谢明朗去世是因为癌症,免疫系统的问题,好像是淋巴。他给人的印象一直积极健康,上山下海,样样乐意尝试,以至于媒体公布病情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难以置信。我有同学对他敬仰有加,去他住院的医院探望不得,回来之后还专门给他寄了花和卡片。但他的病情起伏很大,前一阵子还听说手术好转,没多久又恶化,去世得很突然,但看来是没有受什么罪。那一年的第一封信看时间是写在谢明朗去世一个月前,收信人名字很陌生,叫沈知。

“……

谢明朗听说你来信,也让我附上他的问候。前段时间他病情忽然加重,弄得我们都措手不及。所幸目前症状又稳定下来。相较之下,他的精神状态比起我来还是好得多。他一个礼拜去医院两次,还是坚持照顾我、喂饱我、打起精神侍候花园。反而是我每天无精打采又沮丧,脾气也很坏。不管怎么看,到了这一步上先走的那个人都应该是我,但大概我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这种事情落到他头上。

前几天看戏回来——《侧影》这出戏不错,我们都很喜欢——回来的路上他忽然问我想怎么死。我不知道怎么答他,他说天底下最好的死法是两个人一起数数,数到十之后合眼一起死去。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答他。在他生病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老朽无用,现在却是每时每刻都在体味这一点了。

医生说再过几个月他的情况应该会进一步好转,但越来越多的朋友来探望我们,当然主要是是他,这让他很疲倦,而我则觉得我们正在玻璃鱼缸里——太多人知道可能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真相。但是我也不很在乎这一点,那就干脆别告诉我们就好。不过谢明朗和我认真商量过,如果病情到时没有好转,我们决定再动一次手术。

另,夏天近了,我们还是会上山,你要是有空,来看我们。记得再带个人来,四个人正好打牌。”

另一封信上的日期是谢明朗去世后的三个月,这封信上他的字明显不行了,我看着都替他难过。收信人是后来和言采合作在戏剧上很多的导演,顾雷。

“谢谢你的来信。我很感激。

最近家里多出很多人来。他们不放心我,找了很多看护,自从买下房子,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几乎每个角落都是,这只是让我更不方便。现在朋友们常来看我,想法设法让我振作一些,只可惜我无法让他们如愿了。晚上的时候我会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就是脚不太好用),这样倒是能让我好过一些。

最后的时刻很可怕。我们在医院频繁地出入,但这都是无益的折腾,其间我也病倒了,虽然很快好了,但这对此时的我们还是有雪上加霜之感。最后谢明朗说要回家,我们就回来了。所有的止痛剂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就看着他在受罪。有几天他的精神不错,本来决定挑时间再去医院复查一次,直到9号早上,他忽然在我面前倒了下来。

他说不要来宾众多的葬礼,也不要什么仪式,我就和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埋在了山里的一棵树下面,将来我也准备这么做。

我必须面对没有他的生活,这么多年了,还真是有些艰难。

不知为何,近来我怀念着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之前那封信上还是两个人的签名,我已经很熟悉言采的字迹,看得出是谢明朗的签名都是言采代签的,这下忽然看到这一封的落款只剩下一个,心里还是堵了一下。

再没两个月,言采也去世了。

在一天之内看掉一个人的悲欢生死,只觉得信息太大,呆呆坐着好久,手脚都冰凉了。

本以为那封信就是最后,谁知道习惯性合起文件夹的最后一页的时候,竟看见最后一封信反面一页上还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年份未知,只有月份和日期,图书馆的标注是言采写给谢明朗的生日卡片。我从字迹看,应该是还比较早的时候,卡片上寥寥数语——

这一生中的“灵机一动”或是“忽然兴起”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那天晚上带你回去大概是唯一让我至今想起依然庆幸幸亏如此的举动。你给了我一辈子,我希望这些年过去,你不会觉得后悔或是白费,因为我已经再给不起任何东西。生日快乐。谢谢。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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