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在五更天的时候,才姗姗来迟。
其实若现在看来,老皇帝慕容燕还精神矍铄,看不出老态。只是近几年来他沉迷求仙问道,偏要把自己的须发变成与那些白发老道一般,仿若头顶了把拂尘。
慕容燕年轻的时候,还是偏远城镇的一个打铁匠,粗手粗脚的跟着江湖人学了点刀尖上的功夫。
那时还是陆姓王朝,国名为晋。但晋皇帝陆裕爱好风花雪月,吟诗作赋。本人精书法,通音律,工绘画。大约是整个中原近百年来最具才气的一位君主。
但文人治理国家,多半是温香软玉在怀,春华秋实在心。整个大晋王朝,重文轻武,皆道武将是莽夫,处处弥散着一股酸腐的气息。
于是武将稀少,文官又大多软弱无能,立场摇摆。是故边境的柔然国屡次骚扰西北,战争爆发时没有一个武将能担当重任,陆裕除了忍让,别无他法。西北百姓日夜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日子中。
却也正是这时,慕容燕召集了大批想反的民兵,揭竿而起,一举覆灭了短命的晋王朝。坐上皇位后,他又亲自带兵将柔然国赶出境内,并与之定下五十年内不可进犯中原的规矩。
自此大渝开朝的十几年内,中原维持着表面上的富足与安乐。
只是在五年前,慕容燕不知怎么就遇上了一个自称来自阮陵城的道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道士分明只会一些招摇撞骗的假把式,但偏偏这个老皇帝信以为真。信归信,好歹没多糊涂,只是将这个道士奉为上宾,好吃好喝的供着。
然而搜刮民脂苛征重税用来求仙问道、修炼丹药是少不了的。且慕容燕武夫出身,对不满的声音皆是镇压为主,安抚为辅,百姓也都敢怒不敢言。
这些诸如此类的,关于老皇帝近几年细碎的小事情,都写在殷如是那日呈给谢璋的纸册当中,如今又被他记在心里。
行完朝礼后,谢璋微微抬起头,看向高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
无论如何,立朝十几年的岁月里,慕容燕多少还是被时间带走了年岁。他不再亲自征战,也开始频繁摆酒设宴召集群臣,上次因断袖之事进宫时,他也故作慈爱,拉着谢璋说了许多的往事。
往事。
他想把这往事与梦里的火葬在一起,但总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送予这些沉疴血肉交融,再难分割。直到流下的每一滴血,都混杂着湿咸的泪。
于是有尖着嗓子的公公一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将谢璋沉沦的思绪拉了回来。
一个年迈的老臣出了列。谢璋站在朝臣中,认出这是自开朝以来,就一直矜矜业业的户部尚书沈愈。
据说沈愈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恰好去年又逢科举之年,于是户部就向皇帝讨了文试状元做徒弟,好接沈愈的官职。
这个状元,好像叫什么……宋徽?
谢璋心想,难不成刚才在正午门外为自己打抱不平的那个小侍郎就是沈老先生的徒弟?
只听那边沈愈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回禀皇上。臣近日核对全国户籍时,查到彭城有大批人口未列入户籍。臣派人去彭城当地探查时,发现这些人也不知所踪。”
“彭城?”慕容燕高坐俯视,不怒而威。淡淡地将视线转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彭城不是你纪余严管辖的地方吗?朕记得户籍一事当时是你操办的。”
只见方才在正午门外的那个纪大人,脚步酿跄地向前行了几步,额间虽已冒了汗,但仍是故作镇定地答道:“回皇上,彭城户籍一事恰逢臣大病,是故此事您是交给景大人监察操办的,臣只做了收尾的工作。”
景行被点了名,出列解释道:“的确是臣监察的,但臣在操办过程中,确定没有遗落的流民。若出现,只能是在登记在册之后。”
谢璋离景行有些远,只能听得他低沉缓慢的声音,回荡在太和殿内。
皇帝听了几句,就自顾自地把玩起了那道士给的一柄巴掌大的小鼎炉。
纪余严暗中观察了老皇帝的神情,便心宽下来。于是他短促地笑了两声,听不出是什么意味:“既是在登记在册之后,景大人又为何没有核对完全?”
在平日里让朝臣大气不敢出的御史大人面前,纪余严仿佛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在朝堂上公然与之耍嘴皮子,除了背后有靠山借他胆子,谢璋也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况且皇帝两耳听着朝政,手里却还把玩着劳什子的道家炼丹用的鼎炉,显然是心不在焉。
这纪余严倒也有几分胆色与眼力。
户籍一事,大约在慕容燕自以为盛世的念头下,觉得不甚重要。无非是一些不必要的流民,既是失踪,又无登记在册的户籍,只当是少收了一批人的税。没指望这些人能翻出个天来,只要不是谋权篡位,丹药炼成的大事,通通都入不了他慕容燕的眼。
谢璋又向景行的方向望过去,这回却发现这人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只是按现在的境况来讲,这笑容怕是假意占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