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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1页)

三月的辰光,表姐的奶牛场出了问题。有几个客户接二连三地吃坏了肚子,其中有一个人还将电话打给了报社,将这个事曝了光。虽然后来也没查出什么事,表姐还在报纸上做了广告,但牛奶的销量却一落千丈。加上这段时间,市面上又多了好几个牛奶品牌,更是雪上加霜。为了省钱,秀珍的表姐想出了一个奇招,除了解雇一批送奶工,剩下的人各送半个月,这样,就省下了一半工资。

我想过从秀珍表姐那里辞职。事实上,我早就不想在那里干了,明明我的活儿干得比别人多,却总像受了她的恩惠似的。可秀珍不答应,她说总归是亲戚,这样不好。再说了,表姐平日里也挺照顾我们,不能落井下石。秀珍这么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班。

这天上午,阿宏叔打来了电话,说他有个师兄庙里要做佛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做个空班。我有些发愣,没想到阿宏叔还惦记着这个事。我迟疑着说,我什么都不会,去了不会出洋相吧?阿宏叔说,没事,做空班没那么多讲究,就算你一句不会念,剃个头,凑个数就行。我是觉着你上次来我寺里,剃了头,却一分钱没赚着,有些难为情。这次有这个机会,你去待一个礼拜,赚个一千来块,也蛮好的。

阿宏叔让我考虑考虑,考虑好了马上给他回复。

说起来也怪,上次在阿宏叔那里,剃了光头准备做和尚时,我显得那样心神不宁。可是,真离开了寺庙到城里来送奶,我又有点后悔。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似乎心底里,我是愿意做和尚这个行当的。那次从阿宏叔的寺庙里回来,我还带回来那本《楞严经》,平时没事时,我总会偷偷拿出来翻一翻,念上几句。有时,我甚至还期待着有一天我能念得像阿宏叔那样好。

可是,我还是有顾虑。要知道,这一出去,就要一礼拜,工作上倒没事,上这种夜班的人,白天都有私活儿。平时,谁要是没空,买上几包烟,大家都会帮忙,举手之劳而已。以前,我帮他们干,现在我出门了,他们自然也会帮我的。关键还是秀珍,我平时从来不出门,这一出去就是六七天,该怎么跟她开口呢?实话是断然不能说的,她肯定不愿意让我去做和尚。

我在脑子里盘算了,要不就谎称是某个远房亲戚死了吧。丧事有亲人守夜的习俗,可以待得久些。这应该算是个不错的理由。不过,这亲戚不能说得太远,说远了,万一回来后秀珍问起当地的风土人情,我圆不回来。但也不能太近,我的亲戚熟人都在本地,说近了,就像是在咒他们,心里过意不去。想来想去,我把人选定在了舟山,不远不近,秀珍要是问起来,那地方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还有,舟山我是半个亲戚没有,说了不吉利的话,也是百无禁忌。

秀珍,我得出趟远门,要一个礼拜才能回来。

去干吗?

我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那个,我舟山的一个堂叔没有了,我得赶过去。

秀珍有些疑惑,我以前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舟山还有亲戚?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没说过吗?不会吧,我肯定说过的,是你不记得了吧?对了,我们结婚时,他还来过的,我还带着你去敬酒呢。

见我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秀珍似乎也不再生疑,只是坐在床上折着二囡的小衣服。我有些心虚,不知道她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想了想,伏在二囡身前,拉了拉她的小手。

二囡,你要听妈妈的话,爸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秀珍接了话,你可别乱买东西,她这么小能吃什么?

我一听,心里一阵高兴,秀珍这一关算是过了。

出门前,我特意跑到巷口的那个理发店剃了个光头。阿宏叔在电话里特意叮嘱过,山上人多事杂,没人帮我剃头,我要提前理好了再去。

剃完头回家,大囡正好坐在门口,她盯着我看,像看一个陌生人。我说,大囡,爸爸剃光头好看吗?大囡笑着说好看。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像个和尚。

寺庙叫油盐寺,离城不远,坐二十几分钟的城乡中巴就到了。站台就在山脚,去山上,有一条平坦宽阔的水泥路。站台旁停了好几辆电动三轮车,可以一直拉到庙门口。可我没坐车,我问了,去山上要十元钱,我舍不得。

我沿着山路往上走,不时有光着头的人坐着电动三轮车往山上驶去。我想他们一定也是去油盐寺参加水陆道场的。走了十多分钟,眼前现出一段岔路,有个指示牌,上面有个箭头符号,提示去油盐寺的方向。我顺着指示牌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看见了一个很大的寺庙。巧的是,当我看见寺庙时,日头正好被寺庙的檐牙挡住,只剩下金黄色的光芒在屋顶散发开来,这些光束让寺庙看上去巨大而又辉煌。这一刻,我忽然觉着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这会是佛光吗?我有些心虚,这似乎是一个暗示。我这样一个假和尚,真的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跑到寺庙里去吗?

我硬着头皮往寺里走,进了大门,便遇到一位僧人。我跟他打听长了师父在哪里,他示意我再往里面走,长了师父就在靠东的那间禅房。我按照他的提示,找着了那间禅房。此刻,长了师父正在屋里整理东西,他看上去四十几岁年纪,长得很壮实,相貌也和善。我跟他说了自己的身份。他笑眯眯地说蛮好蛮好。随后,他问我有没有带水衣?我一愣,什么水衣?长了师父说,做水陆时要用的。我本来想说,这是我第一次当空班,没有水衣。但话到嘴边,我忍住了,只是说自己忘了带了。长了师父说,那你就先买一件吧。我把衣服拿给你,等下人多了,乱哄哄的,忙不过来的。我一愣,怎么还没开始,就要先付钱啊?

多少钱啊?

三十元。

我不大情愿地将钱付了。随后,长了师父便走进里屋,拿出了两件僧衣,他将其中的一件薄薄的纱质材料的衣服递给我,这个红水衣三十元,每个人都要买的。你别心疼,以后还能用的。我赶紧解释,不心疼不心疼。长了师父笑笑,又将另一件袈裟递给我,你是守元师兄介绍来的,这袈裟你就不用买了,先借你穿穿,到时还给寺里就行了。我道了谢,将外套脱下,将红水衣和袈裟依次穿上。

长了师父看了看我,说,嗯,相貌蛮好。对了,你会念经吗?

我有些心虚,嘴上却说,念过楞严咒,不过不是很熟练。

长了师父有些惊讶,这倒是难得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好了,那你先出去吧,在大殿前等着,等下就要净坛了。

我应了一声,便走出了禅房。

此时,大殿前已经站了几十个人了,都剃着光头,穿着袈裟。众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等着马上要开始的净坛仪式。看上去,这些人都是老手,不像我,连净坛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懂。说实话,站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我的脑子全是空白,虽然阿宏叔交代过,我只要学着别人的动作就行了,可我还是紧张得不行。毕竟这是寺庙,总觉得会有某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站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的僧人过来,给大家分发水瓶和竹枝。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但我不能问,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我是新手。

水瓶和竹枝分发完毕,又过了一会儿,长了师父便从禅房里走了出来。此刻,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闪着金光的袈裟,面容肃穆,手捧一个白瓷的玉净瓶。他走动时,袈裟上的金线就在日光下不停地闪动,就如同电视里的唐僧一样。

长了师父一来,大殿前刚还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长了师父面无表情地从众人身边走过,站在了最前头。随后,其他僧人便像受到了指令,如同训练有素的军人,齐整地排列在他身后,神情肃穆,悄无声息。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长了师父定了定神,开腔长长地唱出一句。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眼前是一排泛着光亮的人头,我看不见长了师父,但我能清晰地听到一个圆润饱满的声音从人群的最前头漂亮地滑将出来。我的皮肤开始一阵阵地紧缩,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感。

长了师父的唱腔一落,后面一帮僧众的唱腔便起,随后又是长了师父唱,众僧跟着又合,一起一落,好听得很。就这样,一群人在寺内慢慢地走着唱着,不时将手中的竹叶蘸了瓶中的净水,向四处挥洒。

起初,跟在人群后,我还显得有些战战兢兢,因为我觉着自己是这群人中最身份不明的一个。但没多久,我便适应了这样的气氛。我一边洒着净水,一边念念有词。甚至,在装模作样张嘴闭口之间,我都疑心耳边那些诵经声真是从我的嘴中发出的。

净坛仪式完成后,我便跟着众人去斋堂吃饭。进了斋堂,是一排长长的方桌。长了师父坐在最中间,其余人分两边落座。桌上的碗筷十分整齐,如同军营里一般。很快,居士们端着饭菜上来了,菜是素菜,散发着浓郁的菜籽油的味道。我用力闻了一口,真香,我都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菜籽油做的饭菜了。

吃罢晚饭,便有年轻的僧人带着我们去禅房休息。一进了禅房,大家便像入了林的鸟儿一样,顿时喧腾起来。禅房里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因为回响的关系,那声音在耳朵晃来晃去,很久都消散不了。我没有熟悉的人,便找了张床,顾自躺下。睡了一会儿,睡不着。翻来覆去,反正无事可做,便将随身带的那本楞严拿出来翻。

等到晚上八点钟左右,那个年轻师父又进来了,让我们熄灯睡觉。很快,房间里的灯熄了,嘈杂的声音也逐渐消散。起初还有人说上几句话,但这声音很快也被深深的寂静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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