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溜冰。接连四天,夜里都下了霜,大湖的湖面结了冰,只有湖中央还留下一个椭圆形的口子。只要能够留心鸭子、黑海番鸭和黑水鸡的动向,我就绝不会遭遇危险。这时,还看不到从阿姆斯特丹过来溜冰的人,他们不知道湖面上已经可以溜冰了。很多年前,湖面的冰也曾冻得非常结实,就在那一年,我买了一双比赛用溜冰鞋,因为我想要溜弯角,而穿着弗里斯兰(1)溜冰鞋是没法溜弯角的。现在,我就在溜弯角,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溜的圈子也越来越大。我保持微微下蹲的姿势,膝盖感觉有点僵硬。有些地方的冰是黑色的,溜得越快,冰面上出现的裂缝也就越少。在圣诞节到来之前溜冰——这是很久以前才有过的事。十来匹歇特兰矮种小马(2)傻乎乎地望着我,它们看不到冰面,它们看到的只是平静的水面。等到我下蹲的膝盖和腰背实在难以继续支撑的时候,我终于不得不踩了刹,要不然,我可能会一头冲进湖东岸那片已经干透的灌木丛中。如果天气一直这么冷下去,再过几天,我就能一直溜到阿姆斯特丹,或许还能绕着瓦特冈或伊尔彭丹兜上一大圈呢。
我学溜冰的时候,亨克和父亲都不在身边。虽说父亲自己是绝不会承认的,但事实上,他见到水面结冰就害怕。我和亨克,我们俩除了溜冰,其他的做什么都在一起。是我家农场的那个帮工教会我如何溜冰的,母亲也鼓励我去学溜冰。溜冰时,母亲穿的是花样溜冰鞋,她会在冰面上单脚着地优雅地快速旋转,还会8字形花式溜冰。她还会一边溜,一边时不时地冲着我喊:“没错!就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教别人溜冰,惯常的方法是拽着人一起溜,但农场帮工并没有拉着我,而是在背后推着我。他用粗大的手掌托住我的屁股,我的感觉就像是坐在椅子上;他的膝盖深深地弯着,整个身子几乎蹲坐在冰面上。一旦我大声叫停,他就会立马刹住,同时手掌也稳稳地托住我的屁股。在我的记忆中,他就那样跟我在一起溜冰,一溜就是好几个小时,母亲的8字形花式溜冰结束之后,他还会带着我继续溜很长的时间。但是,实际上,那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父亲必定早就大步走来,严厉地提醒他,他不该在冰面上自娱自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父亲还会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因为亨克这时正在家里照料幼崽。也许在帮大人收拣鸡蛋,也许在给家畜修剪尾巴。母亲已经回到厨房忙活开了,她也必定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因为她也同样饱受父亲的责备。跟农场的帮工一起溜冰,她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也许就在那一天——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我做别的事兴致很高——父亲就作出了决定,让亨克继承父业做农场主,虽然我是长子,当然仅仅比弟弟早出生几分钟而已。亨克在帮父亲干活,而我却在溜冰,还与帮工像朋友一样平起平坐。也许,有一大串的事情都让父亲得出一个结论:我不适合做他的接班人,溜冰事件不过是其中的一桩。亨克死后,父亲没办法,只好将就着起用我,但是,在他的眼里,我始终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
我用力地蹬了几下,冰鞋带着我在冰面上滑行,很快,我就来到了芦苇丛中。刚才,我的木屐就是放在那里的。我脱下脚上的溜冰鞋,望着湖面上的水鸟。父亲把黑海番鸭和黑水鸡都叫作“水鸡”,因为他分不清它们谁是谁。今天,再过一会儿,我要去一趟父亲的房间,去看看窗玻璃上的霜花怎么样了。
想到霜花,我便想起了亨克和他暖和的床。
还没上公路,我就看到牲口商的卡车拐个弯进了我家的院子。我不用急着赶过去,他会四处找我的。不过,不用等他四处找遍,我就已经到家了。“四处”,这个词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牲口商正站在父亲床边的蓝色地毯上。他手里拿着帽子,脚趾头不停地扭动着,表情严肃,十分安静。父亲可不安静,他嘴里叽哩咕噜、喋喋不休地说着废话,我走进卧室的那一刻,他还在不停地罗嗦。我加快了脚步。草面上覆盖着一层霜,木屐踩在霜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抬腿一跃,跨过最后一道门,跑进了院子。
牲口商从库房里走了出来。看到我后,他似乎想举一下帽子,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你有几只相当不错的小牛犊,”他说。
“是的,”我回答,这时,我还气喘吁吁的。
“天气真冷,”他又说。
“是的。”
“去溜冰了吗?”
“对。大湖已经结冰了。”
“你的羊已经卖掉了。”
“这么快啊。”
“啊,是一个消闲农庄(3)买走的。一百二十五元一头。”
“价格还不错。”
他取出拴在腰带上的钱包,好大的一个钱包。他舔一下大拇指和食指,从钱包里抽出五张五十元的钞票,又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不管卖出去什么价格,他都抽取百分之三十的佣金。
“谢谢,”我对他说。“你要去申报纳税吗?”
“不去。”
“那好。”
卡车停在院子的正中央,他向车子走去。进驾驶室之前,他又说了句:“圣诞快乐。”今天,他的话比较多。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普罗恩街的入口处有家出售艺术品的商店,于是就把车停在那儿。那家店的店名是“西米之家”。我发觉自己有点紧张激动,没有事先从窗口往里望一眼就径直推开了店门。一位身穿宽松衣服、块头不小的女士迎上前来,从外貌判断,这个人应该就是艺术家兼店主了。我想买什么东西吗?“不,我只是随便看看。”我没有在店里逗留多长时间;如果这些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就是艺术,那我就可以说自己是来自格罗宁根(4)的农民绅士了。我来到大街的背面,闻到肉类熏制室里飘出的柴火烟熏味。我买了一磅烟熏鳗鱼,鱼商先用旧报纸把鳗鱼卷起来,再将它装入一个塑料口袋。随后,我继续沿湖滨的街道走去。靠近英吉利角一带有一家艺术画廊,里面沿墙放了几排架子,架子上有几尊很漂亮的皂石塑像,用手摸着感觉尤其舒服,不过,我还是想买一幅画。我返身往镇中心走去。那里,到处都悬挂着上有“烟花”字样的宣传小旗。过磅处已经布置好了一处设有顶棚的室外牲畜栏,牲畜栏里有几个与实物一般大小的奶牛和驴子模型。有个孩子伸出手去,在一个驴子模型的鼻子上摸了一下,没想到驴子的脑袋立刻开始前后摇摆起来,孩子吃了一惊,差一点从搭起的高台上跌落下来。老港口里,一只大型平底船上竖起了一棵硕大的圣诞树,树上的彩灯全都亮了。平底船停泊在冻结实了的冰水里。
我返身往泊车的方向走去,路上经过一家古玩店。我一心想找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是没用的古旧玩意儿,因为我刚把一大堆那样的东西扔上了木材堆,还有的则塞进了亨克的房间,尽管如此,我还是跨进了古玩店。一位年纪不小的男人从黑暗的屋角抬起头来,不过他并没有开口。我把装着鳗鱼的塑料口袋放在门口的椅子上,在店里四处看了看。一张橡木桌上放着一大堆旧地图。我也不知道要一张旧地图有什么用,但我还是在那堆地图里匆匆翻了一遍:北荷兰地图、垦荒图,有一张地图我没有马上看明白,还有马尔肯、比姆斯特尔。我一张张翻过去,又一张张放下,最后又重新翻回到那张我看不明白的地图。这是丹麦,是古代丹麦。大部分区域都用的绿色,大地图内还有三张套印的小地图:冰岛、博恩霍尔姆岛和法罗群岛(5)。冰岛和法罗群岛用的是不同层次的棕色。这张地图保存得相当不错,只是四边稍有点泛黄。我决定买下这张地图,我递给店里的老人一张五十欧元的钞票,他居然还找回我一点零钱。接着,我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那家画框店,选中了一个大小合适、色泽清雅的宽幅画框。店里没有其他的顾客;画框制作师不紧不慢地帮我切割了一块不反光的玻璃。他把画框和玻璃分别包扎好,我递给他四张五十欧元的钞票,他没有找我零钱。已经快走到停车的地方了,我又突然掉头返回古玩店。我太兴奋了,竟然把烟熏鳗鱼忘在店里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亚尔诺·科佩。在日德兰半岛。
我飞快地咽下几片面包,穿过田野来到大湖边。今天,我这是第二次来了。现在的光线不同于上午,冰湖中央未结冰的那个口子旁边,有一群鹅在那里歇息。我穿上了溜冰鞋。绕湖溜至第二圈的时候,我的速度已经非常快,在笔直的路段上,我根本不需要使一丁点儿的劲。我沿着一个巨大的环道,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弯角,一直不停地溜,直至精疲力尽。
挤过牛奶,我就着面包吃下了半磅鳗鱼,还喝了一杯牛奶。吃饱喝足后,我拿起一个苹果走上楼去。我把父亲房间的灯打开,他仰卧在床上,两眼瞪得大大的,毯子一直拉到了鼻子底下。他几乎散发不出任何热量,窗户的底部结满了霜花。也许,明天晚上,他就会被冻死。
“我给你拿来一个苹果,”我说。
“冷,”他说。
“是冷,结冰了。”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后,我便立即离开了他的卧室。走到楼梯上,我才想起应该给他带把小刀上去。可我不会再回到楼上,不会上去给他送刀,也不会上去帮他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