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里一片混乱。我的妻子、我的律师、记者,看热闹的人,我不记得了,他们都想挨着我。巴巴拉是第一个拥抱我的,我感觉她的手臂紧紧地围着我,她的胸挤着我,她的骨盆抵着我的下体,格外刺激。也许,这是我重获新生的第一个标志吧。
“我太开心了。”她吻着我,“我太替你高兴了,拉斯迪。”
她又转过身,拥抱了斯特恩。
而我,只想赶紧逃离这疯狂的一切。我不想面对媒体的混战。我拉着巴巴拉、斯特恩和肯普从大厅后门匆匆离开,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但还是无处可逃,我们走到斯特恩律师事务所的办公楼前,又有一大批人聚集在这里。我们从人群中挤出去,上了楼,大家都没说话。会议室里摆着简单的自助午餐,但我们没机会吃。到处电话铃都在响,秘书跑来告诉我们,说接待室里简直人山人海,站不下的记者都已经排到大厅了。这些饥饿中的怪兽是一定要先喂饱的,我不能剥夺属于斯特恩的这一光辉时刻,他理应得到众人的关注,打赢了一个关注度如此高的案件,会给他带来经济上和职业上的双重收益,让他未来很多年在事业上都可以高枕无忧,他现在已经是全国知名的大律师了。
所以,在吃过了半个牛肉玉米卷后,我们又走到楼下的大厅,再一次去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记者们在吵,到处都是麦克风、录音机,对着我的聚光灯就像是十几个小太阳。
斯特恩先说了几句话,然后我说:“我认为,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心情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案子结束了,我很高兴。也许我永远不会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但我很庆幸我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一位律师。”我没有回答记者们关于尼可的问题,我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思绪,我内心其实很大一部分相信他只是在公事公办。没有人问我关于拉伦的问题,我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虽然我很感激他对我的无罪判决,但在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情后,我对他再也尊重不起来了。
楼上,已经摆上了香槟酒,和昨天晚上肯普拿出来的香槟酒一样。是斯特恩早就为今天的胜利准备的,还是他本来就储备着好酒?办公室里还有很多人,我和斯特恩、肯普站在他们中间,一起为斯特恩举杯祝酒。斯特恩的妻子克莱拉来了,梅可也来了,她坐在轮椅上一边哭,一边给我一个拥抱。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说。
巴巴拉找到我,说她要先回家,她想让奈特提前一天回来,也许夏令营的老师能够给奈特在飞机上安排一个座位。这需要打很多电话,找很多人。我把她送到大厅,她又给我一个拥抱。“这我就放心了。”她说,“案子能这样结束,我太、太高兴了。”我们之间还是有一种无法逾越的悲伤。现在,我完全猜不到巴巴拉的心情,但我想,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值得高兴和感恩的时刻,她也应该意识到了,我们之间没有解决的问题依然存在。在经过了这一切的混乱之后,我们如果要解决那些问题,需要消除太多的分歧,才能忘记曾经的背叛,才能带来相互的谅解。
斯特恩的办公室里,不断有人来。有警察,还有律师,他们都来祝贺斯特恩和我。我几乎都不认识,在这些外人中间,我觉得很不自在。一开始的兴奋感已经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和悲哀。我以为是我太累了,我感觉自己很可怜。但最后,我发现,这不是累,是一种不安的情绪,它在慢慢弥漫,像是从地下渗出的石油,我需要时间仔细思考,于是,我悄悄离开了。我没有对斯特恩说我要去哪里,我说,我就是想出去冷静一下。然后,我就离开了斯特恩的办公楼。现在已经快到傍晚了,夕阳照射下,万物都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河边吹来一阵微风,充满了夏天的味道。
最新的晚报已经出来了。我买了一份《论坛报》的头版,标题就占据了半个版面:《萨比奇当庭释放》。副标题:检方被指“颜面尽失”。“金德区高级法院拉伦·利特尔法官今日撤销了对金德区检察院前副检察长拉斯迪·萨比奇的谋杀罪控诉,结束了这场为期八天的审判,拉伦法官指责该案‘让司法公正蒙羞’,严厉批评了金德区检察院检察长尼可·德拉·戈迪亚,并一度表示,他相信有些指控萨比奇的证据是由检方捏造的,因为萨比奇曾经是尼可的政治对手。”还有几份报纸也都是相同的内容,尼可受到千夫所指。一个为了对付昔日政治对手而炮制出来的诉讼,是一场肮脏的游戏。这样的事很快便会传遍全国,尼可会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媒体也会保持一贯隐晦含糊的作风,对尼可最后主动撤诉的举动只字不提。
今天晚上,整座城市安静得有点古怪。河边新开了一家餐厅,户外还摆着几张餐桌,我点了两瓶啤酒和一份三明治。我把报纸的体育版翻开,高举在面前,躲开行人打探的目光,但我并没有看报纸上的内容,而是陷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回忆中。快六点的时候,我给巴巴拉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我希望她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多么想回家就能看到奈特。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我回到斯特恩的办公室,前门是敞开的,但房间已经几乎空了。我只听到一个声音,那低沉的语调一听就知道是斯特恩。我跟着他的声音,走进了办公室,听起来他应该是在和别人讨论另一个案子。我想,这大概就是律师的生活。我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了他。今天早上,桑迪·斯特恩打赢了他职业生涯中最轰动的一桩官司,而到了晚上,他还要继续开始新的工作。他正在讲电话,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文件夹,沙发上放着几份晚上的报纸。
“啊,刚好。”他说,“拉斯迪刚刚走进我的办公室。明天早上十点前,我保证。”他把听筒放下了,“一个客户。”他说,“你回来了。”
“对不起,我跑掉了。”
斯特恩举起一只手,他的意思是他不需要任何解释。
“但我还是想见见你。”我告诉他。
“这很正常。”斯特恩说,“有些客户在经历了这样的案子后,会消失好几天,甚至是好几周。有时候,确实很难相信这一切竟然已经结束了。”
“这也是我正想和你说的事。”我说,他递给我一支雪茄烟,我接了过来,他给自己也拿了一支烟。我们俩,一个客户和一个律师,一起抽着烟,“我想谢谢你。”
斯特恩又把手举了起来,和开始一样。我告诉他,我有多么感激他为我作出的努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能成功。我说:“你是最棒的律师。”这些溢美之词就像是温暖舒服的牛奶浴,让斯特恩很开心。他笑着,抽着烟,在实事求是的赞美面前,他也忍不住得意一下。
“我在想一些事,我想知道今天法庭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斯特恩说,“今天,你被当庭无罪释放了。”
“不,不是这个。”我说,“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你还告诉我,拉伦会让陪审团最终决定这个案子的结局。结果,今天他跳过了陪审团,直接宣布我无罪释放,我们连申请都还没有向他提。”
“拉斯迪,我当时只是在猜测拉伦法官的想法。你认识的哪个律师,总是能准确猜到法官的想法?拉伦既然决定了不经过陪审团,那我们就应该感激他的这个决定。”
“昨天晚上你还认为这个案子会由陪审团来决定。”
“拉斯迪,我天生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你别怪我有时候太过谨慎。如果我当时说,我们的官司一定能打赢,但最后又没打赢,那你不是要失望了吗?我不会那样说的。”
“是吗?”
“你我都知道,检方这个案子的证据一开始就不是很充分,而且,随着审理过程的进行,有越来越多的弱点暴露出来,法官作出了一些对我们有利的决定。有些证人出现了失误,有些询问很成功,有一个重要的证据怎么也找不到,还有一个证据无法确认,检方这个案子必败无疑。我们之前都看过类似的判例,今天对他们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的一天。想想今天上午罗宾森医生的证词吧,多么有说服力。”
“你真的这样想?我没有告诉他我杀了卡洛琳。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个律师,是个检察官,我当然知道,如果我真杀了人,我肯定不会向任何人坦白的。”
“但你在谋杀案发生后的两天还去找了这个医生,你和他之间是一种最亲密、最坦诚又职业的关系。拉斯迪,罗宾森医生对检方问题的回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证据。如果我早知道他会说出那句话,那我昨天晚上就不会作出悲观的预计了。”斯特恩微微皱起眉头,把视线移开了,“拉斯迪,我见过很多人在局势发生重大改变时,都会有奇怪的反应,你不要让自己的看法影响到了你对整件事情的评价。”
很有技巧的回答。不要让你杀了她这个事实影响到你作为一名律师的判断力。我感觉到斯特恩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对我的一种小小的背叛,虽然不动声色,但确实很奇怪,我现在已经确信我的感觉是对的了。
“我在法庭上也混十几年了,斯特恩。今天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在笑着,把雪茄烟放下,双手紧握着。
“没有什么不对劲!你被无罪释放了。这个司法体系就是这样运转的,和你老婆回家去吧。奈特回来没有?你们一家团聚一定会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