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应和,英琭直是心花怒放,捞着骧的下颌扬起来,凑着颊边狠狠印了一吻:“怎么,凤郎欲再抢一回金鹏大纛旗?”——“非也。我日思夜想,祈盼和风拂掠,纛旗静悬。边陲之上永罢干戈。得与君放情而游之,看遍世间未期之美景。”
英琭将怀中人拨转回身,又抖开宽大的披风围住。骧只露个脑袋在英琭眼前,仰着头与之注目对望,笑意嫣然,情意莹然。只把个英琭喜欢的心旌招摇:“骧儿,和夫君香上一个罢~~~”
那对丹凤眼随即精光四溢,左右逡巡一下后身形上纵,凑到英琭唇边,浅啄一下迅即逃开。英琭哪里能容他逃,双臂一紧将之满满抱着,贴在怀中那个心跳欢快的所在,仰天畅笑。
陆府得迎故主次日,靖王府接到正使唐劭官方约请。唐劭亲捧玉盏和竹纹银册,恭请靖王和督知府前往国主行辕驻地一聚。
见识过反客为主的,竟未见过如英琭者,行得如此大言不惭。独孤澹向着满面狐疑的谢琛一摆手,畅然解嘲:如此行事虽有些许嬉戏意趣,但可见英琭当下情绪状态甚是欢快;由此可猜,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虑,已露有端倪。
翌日晨,独孤澹和谢琛着便装应约到府。英琭亲自迎至门前,端礼当胸笑容和煦;看他身披一袭赤薇色阔袖长袍,腰横玉带,俨然春风满面兴致蓬勃,真正一派新婚至喜的仪态。直把独孤澹、谢琛笑得心中七上八下。
携手步入仪门之后,只见正堂檐下悬着一方肃静的匾额,上书两字苍劲有力——“在渊”。独孤澹认得,此乃是上一任安奉督知府,亦是英琭的继父——陆歆的遗墨。正堂一侧地面上,新造的流觞渠,九曲盘桓,虚眸而望恍似一对张开的翅膀,铺陈在晴阳之间。这一匾一渠原是尚京陆府的旧物;首次和亲之间,被原封搬到了奉节旧宅。由此亦可表达英琭之于安奉故地的情节。看到此,独孤澹心中甚觉安慰。
谢琛此刻的心境则是截然相反。适才相互把臂见礼间,自英琭衣缕之间飘散出一律气息,使得谢琛险险脱口惊呼。那正是他熟悉无比的气息——菡萏香,似有若无淡雅弥久。近身配香之人,必也随之沾染数日不去。谢琛自知此时绝乎唐突不得,否则以英琭其人其行,说不得会丢出何等令人颜面扫地的回复来。
经过一个莲座石桌时,英琭拢住阔袖低身将水渠注水的小木闸提起。随即有水流快速注入,沿石渠蜿蜒而行,放眼可见渠中,几只精致的小竹舟,应着水声琅琅,飘荡而起。真个是说不出的悦耳赏心。
谢琛未料到英琭还能有如此乐趣,只是与独孤澹对视一下,笑而不语。却听英琭解嘲道:“故景直如故友。便是每每相对难免伤怀,终究温软之情多于苦寒。吾于擎韬乃算得世交刎颈之情,与芷璘亦是故友。今日相逢欣喜之至。繁文缛节尽皆免除罢。自当年一别之后,延至今日方得一会,吾等定要畅叙畅饮一番,才不负这一场阔别重逢。”往独孤澹脸上晃去一眼后,英琭又笑:“当时,芷璘声称要赶回尚京复命,不敢因酒误了王事。如今料也不需再为谁言此复职推诿了。”
独孤澹自然而然接过话题解说道:“芷璘推开药石至今尚不足半年。小饮尚可,断然行不来放之那等海量豪饮。”
英琭脸上随即浮起一层了然的笑意:“我已命人去备下淡酒,芷璘尽可放心一尝。”言罢,英琭将客引至位于在渊堂侧的在野轩待茶。
落座下来献茶毕,话题启开不多时,宾主们就都觉察到,无论如何还是绕不开一个名字——沈骧,仪光。
独孤澹之于英琭的提问亦不推诿,爽利告之:慕超中毒因施救及时,得以清尽,再无不妥现象。谢琛则因为沈骧当时已是功力不济,而未能除尽余毒。其后又因为惊闻噩耗,及至病情恶化。所幸宇澄真人及时赶到,又有独孤澹随时留意为之调养,才终于使得谢琛康复如初。而在此之前,萧宇的针灸封脉之法,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原是如此···难怪···”英琭低声念叨了一句,随即低头品茶。独孤澹按下茶盏回头问:“放之说‘难怪’,所指何意?”
“当时我也听闻到呈平与芷璘中毒之事,思量着人送医药去往尚京,相助于仪光。另则,我对仪光的功夫亦是有数,以为再是不济,断不至于被那腌臜宵小们折辱,怎知其后得闻消息,竟真是束手就擒一般窝囊。如今才得正解,原来竟是有人借着他内力耗损之际,又以家人安危相要挟,迫他拼死就擒,真真是可恨之极!”一掌拍在案上,手边的茶盏托碟卡一声,裂作两半却仍架在茶盏下。
英琭这番愤慨是十足真切。回忆起前时解毒救治的日日夜夜,更不禁咬牙切齿。继而联想起那玉白的身体上,曾经着了奔雷掌留下暗红透着青紫的掌印,以及后来,被绊着铁丝的牛皮鞭刮开的,被铁钉洞穿过血肉模糊的伤口···英琭记得自己当时心境只有两个字——杀人。
好在是有侍从过来,禀报酒宴齐备,将场面转换开。三人整肃心情步履款款来至摆宴的在畅轩内。分明看到桌上摆了四分餐具。居于商团正使身份的唐劭今日压根就未露面,多摆的餐具显然不是给他的。独孤澹和谢琛不约而同看向英琭,难不成西恒国主是携新婚燕尔之人同来。
英琭怡然一笑:“此番出行,有亦臣亦友之人随行。无奈此君素日体质孱弱,又经车马劳顿有些精力不济。故特许他不需随驾。适才已着人去请他过来。少时自是引荐与两位认识。”
“前往咸宁递送公文的信使也曾回报称,国主驾前欣得才俊,颇得信重,拜为紫薇阁学士。只是难得一睹真容。但不知此番得见之人是此君否?”独孤澹一面应对着,一面借着袍袖掩盖,将手抵在谢琛手里。很快觉出谢琛在其掌心中写了四个字:熏香有异。
未经半刻有人姗姗而来。一袭青金色长袍,腰带上的赤薇色灯笼穗随着步子迎风飘摆。看其身形明显清癯,配着清俊的面容,颇有林下飘举之风。来至槛下,舒拢两袖端礼当胸,朝着室内立着的三人分别微躬一礼。
“爱卿快来入座。卿家姗姗来迟,少时倒要多敬贵客两倍一表歉意哟。”英琭好不自然自在的含笑招呼着。“这位便是我前时新得良知挚友,紫薇阁学士凤琳公子。”
谢琛目下因为惊愕越积越多,几乎听不到其他。此人任职名号紫薇阁学士,两位主家今日所着服色,显然是有意应着紫薇的色彩……赤薇色和翠微色。作为一方之主,就着臣子喜好穿衣,简直是天书奇谈。方一晃神间,那人撩袍襟迈步进入,一团淡而幽然的菡萏香习习而过,谢琛当即坚定了心间猜测。
谢琛有意放缓入座,转身与来人和颜还礼:“久闻紫薇学士之名,着实令琛仰慕。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凤学士有礼。”说话间不待对方撤身,已抢步上前探手牵住其衣袖:“仪光,侬迫于无奈行诈死之计脱困,如何长期要将为兄瞒在其中。侬可晓得为兄因当日拖累于你,难于施展所长,身陷囹圄遭受酷刑,真恨不能替,愧不欲死,痛断肝肠···贤弟,为兄的心都要痛死了,你便应我一声可好?”
言已至此,如何再做推辞躲避,英琭暗暗向对面点点头。骧长呼了一口气,抬手从脸上揭下面具,重新端礼致意道:“诈死瞒名之计,乃是出于骧一人之念。窃以为得于暗处窥见兄弟故友安好,以慰思念之苦。孰料还是未能瞒过琛哥慧眼锐利。”
谢琛捉住骧的两手展开于眼前,轻轻摸索着掌心的疤痕,止不住泪眼婆娑。“骧弟···可令侬受苦了。如今想来,便是将奸人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却弗知如今骧弟可还安好···?”随后已经以衣袖挡着脸哽咽难言。
独孤澹醒回神快步近前把住骧的两臂,欢喜的几乎语无伦次:“贤弟···可想煞为兄了。幸好,天存公道,贤弟尚在···否则为兄终生抱憾,再无颜面去见沈公,更要终生愧对芷璘、呈平。”忽而话锋急转愕然凝神片刻惊诧道:“怎会···怎会如此?仪光,你的肢体如此绵弱,难道是···那场祸端累及你武功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