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风月瞥了那正犯困的阴魂一眼,随口道:“就说是九凌天尊座下的吧。”
三九点点头,暗暗记牢,又在心里将那套词默背了几遍。谈风月替他理了理衣裳,翻好袖领,而后轻推了一记秦念久,“劳天尊大驾,将他送入梦中吧。”
……
已是夜深人静时,又是月下屋檐上。
单论夜景之美,是十个沁园也远抵不上一个青远的。没了那折着月光的满城琉璃,只有满眼黑秃秃的瓦顶,如一潭死水般蛰伏在黑夜之下,谈风月与秦念久就坐在常满绣坊的屋檐上,靠这浓黑的夜色隐蔽了身形。
三九已被送入了洛家人的梦境之中,若放在平时,身侧阴魂定要忧心忡忡地跟他叨叨上一串:不知成功了没,不知三九扮得像不像,不知他词背得熟不熟,不知他有没有说漏嘴,不知洛家人信了没有……
但此刻这阴魂却像是困得有些蔫了,只虚着眼睛抿唇不语。他拿黑伞撑着下巴,脑袋左右轻摆着,又捱不住困似的一点点往下垂得愈低。
……想他连夜未眠,又是查阵又是与宫不妄打斗,刚还送了三九入梦,该是确实累得很了。谈风月难得善解人意地没闹他说话,只兀自忖起了一会儿要去哪里落脚,才能让这阴魂好好歇息一下,肩头却蓦地一重——
当真是困得狠了,黑伞单薄,摇摇晃晃的也抵不住自己,秦念久意识模糊地轻皱着眉,寻见了个物件便往上一挨,含混地咕哝了一声“借我靠靠”,便昏沉地阖了眼。
“……”
谈风月愣怔地看着这突然就靠到了自己身上的阴魂,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抬手将这阴魂推开,只是手刚碰到了他身上,却又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化推为拉,将他揽低了下来,放他在自己腿上枕好。
这老祖身上的温度远不似他外表看起来那般冰凉,闭目浅眠的秦念久只觉得枕上了一片暖软,教他不自觉地舒开了轻皱着的眉头,连呼吸都放轻缓了许多。
自己都闹不清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谈风月垂眼看着自己怀里睡熟了的阴魂,连搭在他身上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换作平常,他可没这善心,也没这耐心,但眼下——就好像那柄银扇,他觉得趁手,便将其充作武器用了下去,此时的他揽着这阴魂,亦觉得还挺趁手,便这么揽了下去。
……就当是在日行一善,攒功德吧。
话又说回来了,这阴魂怎么像是对他毫无防备似的,能在他腿上睡得如此安稳……也罢,总比计较着那什么“仙鬼有别”,与自己生出嫌隙来得要好。谈风月微微低着头,视线借月光瞟向了阴魂的侧间——那被宫不妄下狠手掐出的淤痕仍在,紫红泛青。
又是鬼使神差般地,他将手轻轻覆了上去,片刻后抬起,大片淤伤皆淡化散去,化了无形。
……咳,这便是日行两善了。
消去了淤伤,他心内不觉舒坦了许多,挂在这阴魂身上的视线却仍没挪开。
……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阴魂容貌日日细微变化,着实变好看了许多。
那陈温瑜死时约莫双十年纪,面上仍保有几分稚气尚未脱去,两颊饱满,唇珠丰润,是张偏清隽秀气的长相,而这阴魂的本貌却要英气许多,眉如墨画,睫似鸦羽,鼻梁高挺,颌缘线条分明,睡时双眼紧闭,偏薄的嘴唇亦轻轻抿起……分明是一副偏冷峻的长相。
谈风月的视线在他面上流连过一圈,又落回了他抿起的唇上。
自打他们二人相识起,这阴魂便大都是时时笑着的,或勾唇、或咧嘴、或冷嘲、或皮笑肉不笑……表情不可谓不丰富。乍看他嘴角没了弧度,谈风月竟似觉得有些不习惯,又莫名似觉得有些不舒服,教他不自知地蹙起了眉来,伸手上去轻轻摁住了那阴魂的嘴角,稍往上提了几分,将他摆弄成了个笑模样,这才觉得顺眼不少。
大抵是已睡得沉了,经他如此作弄,这阴魂也仍是没醒,呼吸依旧绵长。谈风月挑了挑眉,松开了他的嘴角,原搭在他肩上的手小心地往下挪了几寸,覆上了他的手臂。
这阴魂所穿的是霞烟缎,摸在手中确如霞般轻软,如烟般丝顺,只是他手臂处裹有层层纱布,是隔着衣裳也能摸出来的粗硬。
……如果不是他连日来不时提醒着这阴魂要换药,这条胳膊怕是早就要废了。谈风月微微摇了摇头,视线继续往下游弋,放在了他微蜷起的手上,手也随后游了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
他们向来互相拉扯惯的,却鲜有这么手直碰手的时候……初见这阴魂时,他才刚换上陈温瑜的少爷壳子,那陈温瑜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手指手掌均是白净细嫩……横竖这阴魂已睡得死了,谈风月动作也放开了许多,拿手指顺着他的指尖划至了他的虎口,在他掌心打了个转,又滑到了他的指根,果然都已结出了层薄茧,想来该是也随“魂”生出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