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的灰烬,在初夏的小风里打着旋儿。
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跪在矮矮的坟头前,一边烧纸,一边高兴地说:“娘,明日我就动身去洛阳了,甘霖寺里的壁画,一半都交给我了。能得到这份差事很是不易,洛阳城中高人辈出,甚至连长安的大师都毛遂自荐,我以为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子绝无希望呢。”
桃夭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又对着他的耳朵使劲喊:“皇甫勤!”
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眼前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依然高高兴兴地对着坟墓自言自语。
桃夭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扳着指头数了数,抬头道:“已经第六遍了吧?”
司狂澜点点头:“六遍。”
恐怕他二人一生之中罕有如此崩溃的时刻——自陷入狭怪身躯之后,他们已将皇甫勤出山村入洛阳,从崭露头角到横死小巷的场面反复观赏了六遍!!每当皇甫勤一死,他们又会回到他母亲的坟前,又看他喜气洋洋地自言自语,如此往复循环,根本无法切断,仿佛被拴在皇甫勤身边。他这段时间中的全部经历他俩都在场,甚至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想法与情绪,可他俩却跟空气一样,被皇甫勤以及眼前的整个世界视而不见,那是一种诡异的,身在此地却不属于此地的无力感。以及她跟司狂澜的身体可以穿过此地任何东西,大树,墙壁,活人,只是始终脚不能着地,只能漂浮着行走。好在他们从头到尾都不觉饥渴疲累,虽然跟着皇甫勤有数个月之久,可投射在他们身上,却又像只有短短片刻,时间在这个地方完全不对称。
“我已经吼不动了!”桃夭捏着嗓子,有气无力,“你来吧……只有让皇甫勤‘看见’我们,这个无限的死循环才可能被停止!”
“我早让你不必徒劳,他不是聋,我们现在也没有真正跟他在一个世界。”司狂澜低头看着絮絮叨叨的皇甫勤,“你说狭怪的根源也不过是活物生前的一口气,如此看来,现下能肯定的是,附于魏永安将之变为狭怪的那口气,便是来自这位生于唐时的皇甫勤。”
“不错。”桃夭环顾四周,初夏时节,青山野地,没有一处不真实,“而且我们如今所见,当为这口怨戾之气的来源。说是一口气,大约也是一个人连死亡都不能消减的执念。”
司狂澜走过去,站在离皇甫勤最近的地方,仔细看着这个算是熟悉的陌生人,说:“他连给阿敏定的镯子都没有机会去取了。”
桃夭沉默片刻,说:“一连六遍,我们都没有看到他在巷子中回头后的场面,总是一到那里就天地全黑,再亮起来时,他已经是尸体了。”
“是他自己不想看吧。”司狂澜淡淡道,“跑了六遍,你心里也该有数了吧?”
桃夭清了清嗓子,说:“死因。”
“确定了他的死因,或许才能让他‘看见’我们。”司狂澜想了想,“谁都可能是凶手,送请帖的人,见到他从首饰铺里出来的任何一个可能见财起意的人,他曾无意间得罪过的人……甚至那位伍先生。”
桃夭皱眉:“都有可能。可是完全没有头绪,再跑几遍会不会有改观?”她此刻最恨的,是自己真的成了透明人,不然一颗药下去,管他皇甫勤愿意不愿意,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能让他想得一清二楚。
“几乎不可能。”司狂澜抬头,蓝天白云甚是美好,“此困局看似寻常,却甚为凶险,若不得破解,循环千万次后,你我还能不饥不渴不倦?”他笑笑,“活活饿死渴死可不是个松快的死法。”他盯着飘过的云朵,“你大可不必随我一道进来。”
桃夭一怔,本想说的是锦鳞河上你也不必大冬天下河的,可千言万语还是化成一记白眼:“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找谁要枕头那么大的红包去!”
狂澜轻笑:“我从未给过枕头那么大的红包。”
“我不管,我就要枕头那么大的红包!”她跳起来跺脚,又愤愤嘀咕,“舍得给别人买这买那还全程陪逛集市,她也没帮你喂过马,也没救过你家静静,没替苗管家料理过他的初恋……哼。”
后面的嘀咕声音虽小,司狂澜还是听清了大半,笑道:“她又不是我司府的杂役,为何要处理司府的事?你愤怒的原因很站不住脚。”
“我几时愤怒了?”
“你一直都在愤怒。”
“你……”
陷入绝境的人,也不该那么绝望,该吵的架还是要吵的。
所以现在的场景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皇甫勤坐在坟前憧憬未来,旁边飘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的桃夭与司狂澜,四周青草野花摇曳,雀鸟鸣唱,哪有半点危险的样子。
二人一直吵到皇甫勤又进了甘霖寺,若非司狂澜突然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能跟他吵到皇甫勤再次横死街头为止。
“怎么?”她不解道。
“我好像听见司静渊的声音。”他皱起眉,四下查看。
桃夭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天:“没有啊。”
“不……是他。”司狂澜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