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什么?织云拍着手说,这多有意思,为什么呢?
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到我们成亲那天,你也要喝光一坛酒?织云露出稚气而愚蠢的笑容,她快活他说,这多有意思,我最爱看男人喝酒的疯样。
我不会喝的,我恨酒,它让男人受得糊涂可欺,五龙沉思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暗哑而低沉,我知道你们的算盘,其实我不是入赘,其实是米店娶我,娶一条身强力壮传宗接代的看家狗,娶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
五龙朝阴暗杂乱的厨房环顾了一圈,脸上是一种讥讽和不屑的神情,他突然背过身去解裤带,对着咸菜缸哗哗地撒尿。织云瞠目结舌,等她反应过来去拖五龙的腰已经晚了。织云涨红着脸扇了五龙第二记巴掌,你疯了?这缸咸菜让人怎么吃?
你们家阴气森森,要用我的阳气冲一冲,五龙若无其事地提上裤子说,不骗你,这是街口的刘半仙算卦算出来的,你们家需要我的尿,我的精虫。
五龙,你他妈尽干阴损我家的事,我饶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你。你太让人恶心了。
他们不知道,五龙走到门边去拔门栓,他说,你不会去告密的,我马上就是你男人了。
织云弯腰俯视着缸里的咸菜,黄黑色的盐卤模糊地映出她的脸容,眉眼间是一片茫然之色,她缩起鼻尖嗅了嗅,不管是否有异味,现在她心爱的食物已经浸泡在五龙的尿液中了,她无法理解五龙这种突兀的恶作剧,她觉得这天五龙简直是疯了。她猜想他是高兴得疯了。
在瓦匠街一带无数的喜庆场面中,米店里的成亲仪式显得寒酸而畏葸。他们挑选了腊月二十八这个黄道吉日。前来参加婚礼的多为冯家的亲戚,亲戚们事先风闻了这件喜事后面的内幕,他们克制着交头接耳讨论真相的欲望,以一种心照不宣的姿态涌入米店店堂和后面的新婚洞房,已婚的女人们冷眼观察新娘织云,发现织云的腰和臀部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
婚礼上出现的一些细节后来成为人们谈论米店的最有力的话柄,比如鞭炮没有响,只买了一挂鞭炮,点火以后发现是潮的;比如藏在被子里的红蛋,摸出来一捏就碎了,流了一地的蛋液,原来没有煮熟,再比如新郎五龙,他始终不肯喝酒,当男人们硬架着灌进一碗酒时,他用手捏紧了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全部吐到了地上,他说他决不喝酒。
米店里的喜庆气氛因此被一只无形的黑手遮盖着,显得窘迫不安。冯老板穿上那套玄色的福禄绸袍走出走进,他的眼神却是躲躲闪闪游移不定的,绮云则端坐窗下打着毛线,一边烦躁地指挥那些帮忙操办的亲戚邻居。再看新娘织云,她上了鲜艳的浓妆,穿了一件本地鲜见的玫瑰红色的长裙,镶着金银丝线的裙摆懒懒地在地上拖曳,织云的脸上没有羞涩和喜悦,而是一种疲惫的慵倦。她在给舅父倒酒的时候甚至打了一个呵欠。只有从五龙黝黑结实的脸上可以看出激动不安的痕迹,他坐着的时候不停地挪动身体的位置,站起来更显得手足无措。但是他不肯喝酒,他对所有劝酒的人说,我不喝,我决不喝酒,眼睛里掠过一道令人费解的冷光。
六爷的家丁是在闹洞房时赶到的,他直闯进来,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五龙面前。你是新郎吗?五龙木然地点了点头,家丁递给五龙一只精致的描有龙风图案的漆盒,他说,这是六爷的礼物,六爷关照等你们办完事再打开。然后家丁凑到五龙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五龙的脸立刻白了,他捧着六爷的礼物原地转了几圈,最后踩着椅子把它放到立柜的顶
他送的什么?织云拉住五龙的胳膊间,是手镯还是戒指,要不然是项链?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神情阴郁,低下头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我从来不招惹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
午夜时分米店人去屋空,五龙和织云在昏黄的灯下互相打量,发现各自的脸上都充满了麻木和厌倦之色。院子里还有人在洗碗碟,不时传来水声和碗碟撞击的声响。绮云骂骂咧咧地来到窗前敲窗,五龙,快出来干活,你以为做了新郎可以下干活吗?
五龙端坐不动,对窗外的催促置之不理,他咯嚓咯嚓掰着指关节,突然跳起来,站到椅子上去取那只漆盒,他把漆盒扔到床上,对织云低声吼道,看看吧看看六爷送你的是什么首饰?
漆盒的盖在床上自动打开,一条黑红的丑陋的Rou棍滚落在花缎被上,喷出一股难闻的腥臭。织云惊叫了一声,从床上爬下来,远远地注视着那块东西,这是什么?她睁大眼睛问,是狗鞭吗?
是人鞭,五龙冷冷地瞟了织云一眼,你应该认识它,是阿保的,他们把它割下来了。
畜生,他是什么意思?织云的肩膀颤栗起来,她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恶心死了,你快把它扔出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走过去,用两根手指翻弄着那块东西,他说,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送给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容不得我,盯住我不放?
扔出去,快扔出去,织云跺着脚尖叫。
是要扔出去。五龙小心地捡起那块东西,走到窗前去开窗,窗外站着绮云,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五龙说你躲开点,右手朝窗外用力一挥。他看见那块东西掠过绮云的头顶,然后轻盈地飞越米店的青瓦屋顶,就像一只夜鸟。它会掉落在瓦匠街的石板路上,五龙拍了拍手掌,回头对织云说,街上有狗,狗会把阿保的鸡芭全部啃光的。
花烛之夜在忙乱和嘈杂中悄悄逝去,凌晨前米店终于沉寂无声了。窗外飘起了点点滴滴的冬雨,雨点打在屋檐和窗棂上,使院子笼罩在冰冷湿润的水汽之中。五龙披着一半被子坐在床上,灯依然亮着,灯光在织云熟睡的脸上投下一圈弧形的光晕。织云突然翻了个身,一只手在桌上摸着寻找灯捻。暗点。她含糊地咕噜一句后又沉沉睡去。五龙把织云卷紧的被子慢慢往下拉,织云白皙饱满的身体就一点一点地展现在五龙眼前,我要看看清楚,他说,手从深深的|乳沟处下滑,一种非常滑腻的触觉,最后停留在女人的草地上。在灯光下他看清楚了。一切都符合以往的想象,这让他感到放心。他看见织云的小腹多情地向上鼓起一堆,就在上面粗粗地摩挲了一会儿,他没有想到其他问题。这也许是贪嘴的缘故。五龙想,这个贱货,她总是在不停地嚼咽食物。
五龙不想关灯,他从来不怕黑暗,但他觉得光亮可以帮助他保持清醒,在一种生活开始之前他必须想透它的过程它的未来,许多事情无法预料,但是你可以想。想是隐秘而避人耳目的。想什么都可以,他听见窗外的雨声渐渐微弱,冷寂的夜空中隐隐回旋着风铃清脆的声音。那是瓦匠街口古老的砖塔,只要有风,塔上的风铃就会向瓦匠街倾诉它的孤单和落寞。五龙听见风铃声总是抑制不住睡意,于是他捂住一只耳朵,希望用另一只耳朵寻找别的声音。他听见远远的地方铁轨在震动,火车的汽笛萦绕于夜空中。他看见一辆运煤货车从北方驶来,乌黑的煤堆上蜷伏着一个饥饿而哀伤的乡村青年。他再次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米店的房屋在震动,这里也是一节火车,它在原野上缓缓行驶,他仍然在颠簸流浪的途中。他在震动中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火车将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春节这天瓦匠街上奔走着喜气洋洋的孩子和花枝招展的妇女。春节的意义总是在一年一年的消解,变得乏味而冗长。五龙坐在米店的门口晒太阳,跟所有节日中的人一样,他也在剥花生吃,他无聊地把花生壳捻碎,一把扔在街上。对面铁匠铺里有人探出脑袋,朝他诡秘地笑。铁匠高声说,五龙,结婚的滋味好吗?
一回事,五龙把一颗花生仁扔进嘴里,他说,五龙还是五龙,结不结婚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以后就知道啦,铁匠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语调说,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串亲戚去?
我不去。我连动都不想动。
是他们不想带你去吧?铁匠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别来惹我,五龙沉下脸说,我心烦,我连话都不想说。
傍晚时分阳光淡下去,街上的人群渐渐归家。石板路上到处留下了瓜皮果壳和花炮的残骸。这是盲目的欢乐的一天,对于五龙却显得索然寡味,他看见米店父女三人出现在街口,冯老板与肉店的老板打躬作揖,弯曲的身体远看像一只虾米,织云和绮云姐妹俩并排走着,织云在咬一根甘蔗。五龙站起来,他觉得他们组成了一片庞大的阴影正朝他这边游移,他下意识地跨进了店堂,其实我有点害怕。他想,这片阴影是陷阱也是圈套,他们让我钻进去了。他们将以各自的方式吞食我的力气。我的血,我的心脏。这种突如其来的想象使他感到焦虑。他走过空寂的店堂,对着院墙一角撒尿。他憋足了劲也没有挤出一滴。这是怎么啦?他朝后面望了一眼,并没有米店的人在院子里窥视他的行为,父女三人还在街上走呢。这是怎么啦?五龙深刻地想到另一个原因,米店浓厚的阴气正在恶毒地钻入他的身体,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成了米店一家的猎物。
冯老板一回家就叫住了五龙。五龙从后院慢慢走到柜台前,他看见冯老板红光满面,嘴里喷出一股酒气,他厌恶冯老板脸上的倨傲而工于心计的表情。
你明天坐船去芜湖,冯老板捧着他的紫砂茶壶,眼神闪的着罕见的喜悦,芜湖米市要收市了,听说米价跌了一半,你去装两船米回来,春荒就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