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渐渐消散,虽然天依然阴得厉害,但好歹是可以行船了。
随着纤夫们的号子声,几艘俗称“北头船”的大型木帆船从海河下游缓缓驶向上游,虽然微风已起,吹散了雾霭,但这点微风还不足以给船帆动力,那几艘海船的桅杆都光秃秃的,几根帆缆正随着船体的摇摆晃来晃去,与那岸上纤夫的号子和着节拍。
这是一支小型船队,属于宁波商帮,经营着天津上海宁波航线,主要承接南北货运业务,自从清季中叶开始,这天津卫就是宁波商帮的北方货物集散地,南方的茶叶、毛竹、锡箔、南纸、杉木、粮食,北方的豆油、皮货、烈酒、药材、干果,诸般广货都通过这条海上商路南来北往,洋货入口之后,虽然宁波商人也兼营洋货,但其所经营的主要商品仍然是土货。
庚子年八国联军进攻天津,宁波商帮损失惨重,后来中外议和,《辛丑条约》签订,天津洋商势力大盛,虽说市场也因此更为广阔,可中国传统商帮到底是日渐衰落下去,到了如今这年头,便是当年盛极一时的宁波帮也无信心与洋商一争,不少商人更是投身洋行,做了买办,这从宁波开到天津的“北头船”也是日渐稀少了。
“戊申革命”爆发后,不惟安徽、江西、湖北闹起了革命军,便是浙江、福建的局势也动荡起来,在同盟会、光复会的号召下,会党纷起,这南方的革命烈火眼看着便要烧到宁波,宁波商帮的生意也受到影响,往北开行的商船就更少了。
所以,当这支“北头船”船队驶到天津时,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动,早就为南货来源日稀而发愁的各店掌柜、东家纷纷亲自赶到码头,想在第一时间吞下最好的货,就连洋行的买办也带着写字、跑街赶到英租界、法租界交界处的紫竹林等候,因为这里就是宁波商帮停泊船只的首选地方。
为了管理这些北头船,清廷在漕运局特设一名总办专理其事,船队尚未抵达码头,船签便已由商会派专人呈与漕运局。
现任漕运局总办是张友堂,他就是宁波人,由于这层同乡关系,最近几年里宁波帮与官府的交情愈深,船队靠岸之后,缉私营、巡捕营的人也不会上船横挑鼻子竖挑眼,当然,这例行的孝敬却也是少不了的,总办的人情归人情,兵丁的规矩是规矩,缉私营的兵丁们缉私捕匪都是冒着风险的,捞些外快也是理所应当的,就算是张大人也改不了这规矩。
得知北头船已驶向天津,张友堂倒也没敢怠慢,拿了船签上了顶四抬小轿,领着几个干练的衙役赶往闸口商船公所,那里是宁波商帮的商会所在,船靠岸后各船的船老大都要拿着货物清单到公所呈报,若与商会呈给张总办的清单对上号,这船上的货就可以卸下来了。
按说张总办完全可以端坐衙门里等着公所派人呈单,但是现在情况不同,自从南方革命军兴,这天津的官场就如同地震一般,几乎每隔几天就变个样,先是岑春煊推倒了杨士骧,杨总督一倒,他提拔上来的那些大小官员也跟着纷纷落马,张友堂当年就是走庆王、杨士骧的路子上来的,本来也应该跟着被弹劾的,但或许是他这两年官声尚好,或许是庆王还没倒,所以他暂时逃过一劫,本打算就此改换门庭,投入岑春煊门下,不料短短几天时间,天津官场又是一变,随着袁世凯的复起,岑春煊的总督宝座还没坐热就倒了,他提拔的那些新任官员没来得及跑掉的都叫北洋军扔进了大牢,便是那些投了帖子但还没来得及上任的官员也被撵得鸡飞狗跳,杨士骧既然复起了,这些首鼠两端的家伙当然不能再用,如此一来,天津官场顿时空出许多位子等人去抢。
张友堂一边庆幸自己的投门帖子没有递进岑府,一边也像其他人一样盯着那些空出来的位子开始琢磨心思,官场中人谁不想升官呢?
张总办看中的位子是津海关衙门会办,级别虽比不上总办,但那是肥缺,看中的人太多,所以不得不想些办法,他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实心任事,以此博取上司好感,这亲自去商船公所办差就是表现手段之一,至于有没有用,那就仁者见仁了。没办法啊,现在宁波帮财力不比往日了,靠银子是斗不过那些洋商买办的,只能寄希望于袁摄政刷新官场了,这治理天下总得指望着能员干吏吧?
张友堂的轿子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从衙门里飞奔而出,撵上轿子将张友堂拦了下来。
“大人,有贵客来访。”拦住轿子的那名师爷说道。
“贵客?”张友堂接过师爷呈上的帖子,只瞄了一眼,便惊得差点跳起,连连跺脚吩咐轿子调头。
一名衙役班头觉得奇怪,问那师爷什么贵客如此要紧,值得老爷丢下公务。
“什么贵客?东三省总督派来的人!”师爷哼了哼。
“徐东海派来的人?”衙役的嘴有些合不拢了。
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徐东海,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袁世凯的盟兄弟,小站练兵时的旧人,与袁世凯关系非比寻常,虽说袁世凯的朋友、亲信众多,北洋里随便抓一个人都可以与袁世凯扯上关系,可这个徐世昌却不同于其他人,因为他的出身很特别,他是翰林出身,与袁世凯身边的那群丘八完全是两层境界,若说北洋新军是袁世凯的胆的话,那么他徐世昌就是袁世凯的笔。
此次袁世凯之所以有底气发动“兵谏”,与徐世昌坐镇东三省不无关系,东三省武有曹锟,文有徐世昌,只要洋人别捣乱,那地面就太平得很。
只是徐世昌派人到天津做什么?而且一到天津就拜访一个小小芝麻官,张总办只怕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带着一丝惴惴,张友堂回了衙门,老远就望见厢房外一人背着手走来走去,穿的不是朝服,而是新军军装。
那人见张友堂回来,便迎上去拱了拱手,说道:“可是总办大人?”
“正是区区。不知徐制台派贵大人前来有何贵干?”张友堂客客气气的回了礼。
“这个倒不关徐制台的事,是鄙人自做主张前来,想劳烦张大人命人腾出一间干净的栈房,放几口大木箱,木箱里都是皮货、山参,受不得潮,刚才问了一圈,只有大人的官仓合适。”那人开门见山的说道。
“这个容易。”张友堂松了口气,急忙命人下去准备货栈。
“有劳张大人了。”
那人道了谢,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张友堂,说道:“鄙人王赓,字一堂,号揖唐,曾任兵部主事,现为东三省督署军事参议,此次奉宪令南下,原是去拜见袁摄政大人的。”
“原来是王参议,失礼失礼。”张友堂马上明白那栈房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自从袁世凯就任“摄政大臣”以来,这天津就出现了送礼的队伍,袁世凯不缺银子,所以这礼要送得特别,两广总督张人骏送的是珊瑚树,山东巡抚袁树勋送的是德国大洋马,安徽巡抚朱家保送的是周代青铜鼎,立宪会领袖张謇送的是西洋镏金马车……
这紫禁城里的皇帝还没换人,各地诸侯就开始巴结袁世凯了,显然,徐世昌也不想错过这个套交情的机会,于是派人也送来了东三省的“土货”,想必是这批“土货”数量太多,不好直接拉到摄政官邸,只能暂存在官仓里。
虽说袁世凯做摄政还没几天,可这天津卫的官员们已开始议论起谁的礼送得好了,如今这年头,官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友堂身居官场,自然也是消息灵通,只可惜没有路子巴结上袁摄政,只能看着别人鸡犬升天。
袁世凯手里有北洋军,洋人也支持他出面收拾乱局,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这朝廷上以后就是他做主了,也难怪官员们都去奉承了。
可奉承归奉承,袁世凯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却是谁也猜不透,明明已发动了兵谏,可偏偏还要上表请朝廷正式给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