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不忍,毛遂自荐:“我来。我知道他伤在哪里。”
如果有心人细琢磨一下,这句话隐含的意义有三:都看光了;也摆弄过了;他自愿的。
虽然在此顾头不顾腚的紧急时刻,未必会有人真的去咬文嚼字,但苏敏官还是感觉自己的光辉形象受到了极大的摧残,眼神如刀,一刀接一刀的给她送去严正警告。
可惜天太黑,她没看见。
他咬着牙,委委屈屈的靠在林玉婵胳膊上,轻声指挥会众疏散。
“诚叔,你我带四人,故意暴露,拖住官兵,掩护其他人。”
林玉婵心里一哆嗦,压低声说:“你不成的!”
伤成这样,放到现代起码得立刻送医,至少住院一个月。
“阿妹,你来。”他恍若没听见,让她扶着,穿过寺院最后一道山门。矮矮的木牌楼不知有多久年头没人走过,摇摇欲坠地竖在一堆杂草灌木之间。一棵大榕树垂下无数丝绦,掩着一道细长台阶,穿过牌楼,止步于一道小河涌。静静的水流蜿蜒分叉,流入黑夜。
一叶小木舟系在岸边。
“上去。”苏敏官不由分说地命令,“这条水道直通珠江,两侧是农田。你找个稳妥地方熬到天明,等到摆渡营业,即刻过江。官兵只知这里是男会众的接头地点,不会料到有女仔,就算看到你,盘问两句,相信你也可以应付。”
林玉婵惊愕得失神。
“苏敏官,你这是什么意思?”一腔怒火突如其来,把她的声音灼得微微变了调,“我又不会拖你们后腿!你那一群兄弟叔伯现在全是病残,多个帮手又不要你工钱!”
苏敏官冷着脸,刚才那些微的真情流露仿佛被潮水一并卷走,又变成了狡猾不可捉摸的行商小少爷。他双手按着她肩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用力推。林玉婵不好跟一个伤员角力,一步步退到船尾。
“林姑娘,一句奉劝:以后少像今日这般意气用事。想办法攒钱赎身,找机会离开德丰行。你懂点洋文不是?若有难处,别怕找洋人帮忙——他们亏欠我们中国人太多,帮你一把,不是施恩,是赎罪。还有……对了,跟谁也别说你认识天地会的人。更别说认识我。就当我死了。”
林玉婵抿着嘴唇听着,忽然无来由地生出不详之感——这是“一句”奉劝吗?这絮絮叨叨的都快成小作文了!
她有点心虚,轻声问:“你们……有几成把握逃脱?”
苏敏官晦暗不明地一笑,一面后退,一面冷淡地说:“这么关心我?”
她脑子一热,瞬间就把那“一句奉劝”给忘了,冲动往岸上跳。
“我不能袖手旁……”
苏敏官蓦地举枪,指她胸口。
林玉婵举起船桨挡在身前:“……我走我走。”
他挑眉,撇转枪口,扳机一扣,火药弹正中榕树干,只听一阵断裂脆响,榕树轰然倒下,砸断了朽木牌楼,堵住了羊肠小路,和周围的树丛灌木融为一体。
平静的声音从杂木乱草后面传来。
“林姑娘,再见。”
巨木倒伏,黑夜里若非仔细甄别,谁也不会发现,这里原有一个出口。
林玉婵傻在原处,被火药味呛得涕泪横流。
官兵大呼小叫的声音愈发临近,远远的火光盖住了星光。
苏敏官并没有立刻撤。脚步声徘徊了片刻,没等到她回话,忽然轻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