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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千里走单骑(第1页)

我把脸贴在滤光玻璃上,感觉一阵由远及近、由弱到强的震颤。向晚,照例是低空景象层次最分明也最暧昧的时段——这两者并不矛盾。此时,你看什么都容易产生幻觉。或许那些写歌词的家伙也喜欢在傍晚开工,所以他们会把窗外那些飞行在空中并且依照某种规则排列的玩意比喻成风筝或者彩虹。见鬼,我有多久没有见过真正的风筝或者彩虹了?

它们其实连飞行也谈不上,路线和方向都不是它们自己说了算。它们被各种频段的无线电波牵引着、调戏着,从早忙到晚。我们管最小的那种无人机叫“蚊子”(被真正的蚊子咬到的几率倒是越来越小),骗得了眼睛却骗不了耳朵。反正我们知道它们一直都环绕在身边,侦测各种有用的或者没用的数据。据说二十年前全世界都在欢呼大数据时代来临,现在他们又宣布进入了“超数据时代”——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天气预报确实更准了,但我们也越来越不需要出门了。

我们不需要出门,至少得部分归功于那种比“蚊子”大几百倍的玩意:鸽子。作为第三代精确投递无人机,鸽子在把我们从网上买下的各种东西运到公寓或者别墅的门口时,真的会支棱起一对白色的翅膀——就算它是翅膀好了。鸽子肚子里的什么装置会感应到我家的门铃,有的放一段音乐,有的来点儿鸟叫虫鸣什么的,听起来特别环保的那种。

环保真是个好词儿。不管从政治家还是从电影明星嘴里念出来,都立刻染上了一层类似于苏打水加朗姆酒再加一丁点儿香草精的醉意,或者说,调性。尤其是,当你走到窗口,隔着玻璃看到外面的景象一览无余——没有交错的人影挡住视线,天空和草地的色彩饱和度高得失真——那点醉意足以马上转化成多巴胺,让你获得一次类似于性高潮的体验。有时候盯着看久了,我会怀疑窗外只不过是另一块超大屏幕,放映员偷懒,总是重复播放同一段视频。

“二十年前,”专家在自家起居室里录下的视频中侃侃而谈,“我们在地球命运的十字路口上做出了义无反顾的抉择,现在这个美丽新世界已经可以向我们证明:我们共同的决定是正确的。”

不管怎么说,这个“共同决定”里没有我的份。二十年前,我三岁,正是医生刚刚从我的血液里发现异象的时候。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这病倒也不致命,只是紫外线穿透我皮肤的时候,身上会应激性地起一层硬皮。只要尽量不在白天外出,并且让医生定期根据我的血样调整用药策略——大部分时间我甚至不需要用药——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活到世界平均预期寿命(去年是九十二岁)。我的社区医生甚至很认真地在虚拟诊疗室里跟我讲,我这样的体质,很可能代表着人类未来基因突变的方向。

“既然二十年前我们发现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能解决人类大部分问题,既然我们每天都可以在家里过日子,我们的身体当然也会跟着我们的需要变化。当然啦,”他的唾沫星子在我客厅的投影仪上逼真地弹跳着,“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总有一些基因是先知先觉的,比如你的。”

每周一次,我把采集好血样的试剂盒装在密封冰袋里,送到血样分析站——家用简易设备对付不了十万分之一的概率。检测只需要一个小时。数据会送到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医生的电脑上,也抄送我一份——投影上会爆开一大朵烟花,绿色的安全,橙色的危险。

这个礼拜的新鲜血样刚刚在十分钟前采集完毕。“让鸽子送血样没问题,”我的医生一直这么告诉我,“而且,再过一段时间,等血站完成技术更新以后,我们就会给你换一种更先进的试剂盒,能在你家里完成初步筛查,数据传送到站点以后精密比对,连递送都免了。”

就跟这世上别的事情一样,一切都在按照公益宣传片里的口号运转:足不出户,收放自如。不过这回我突然想破一破规矩。把我的一部分身体,跟生活垃圾一起放在门口的传送带,再装进鸽子的肚子里——我总觉得这画面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的手指滑过遥控器上的一排键,墙上亮成一片。工作区生活区娱乐区社交区都跳出3D小人等着听我的指令。绿灯提示我,有一个巴黎的家居历史博览会需要在十天里参观完毕,看完得整理一份报告汇入项目资料包,还得写一份快评挂在公共告示牌上。如果我穿戴上全套的虚拟设备,就可以随时走进一个逼真的梦里。我的脚立刻就能踩上戴高乐机场的大厅,鼻腔里充盈鹅肝酱和薰衣草香水的气味——尽管如今真正的机场里并没有那么多店铺,需要长途飞行的人也已经少得可怜,但在虚拟世界里,你感受到的机场气氛跟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要抵挡虚拟墙的诱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还是按了个暂缓键。生活区的左上方有一个快捷键,那是我上回翻了十几层网页才找到的。它仿佛埋在整个世界的后院里,一点开,屏幕上就扬起一团灰雾。

真人快递,一个据说已经被时代淘汰,实际上却还在苟延残喘的行业。这个名叫“千里走单骑”的快递公司跟几家二手书店挤在一起,占据一条虚拟古董街的拐角。到底是古董行业,连服务器都格外慢。点击,下单,每个动作都拖长两拍。屏幕上马铃和马蹄响作一片,马鞍上浮起一行字:白驹过隙,一日千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对着这句半吊子文言,我一个人笑成了一个球。等球变回一张弓的时候,马鞍上又多了一行小字:静候一小时,门口遇新知。

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半吊子古代人。我在虚拟墙社交区上碰到的全是那种画风鲜明、指望你看一眼就能记住的人,所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你总结不出任何特点的活人,我反而打了个激灵。第二眼,他的脖子在我的视野中凸出来,略长略细,转动灵活,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隐隐牵动。相应地,在整幅画面中,眼窝那边凹下去一块,有好看但过时的双眼皮。马铃和马蹄声还在响个不停,但他既没有骑马,也没有坐无人驾驶电动车。那些声音来自一辆摩托,这是我眼前的画面中惟一称得上古董的东西——至少是仿古。

我说你进来,东西要紧我得交代两句。智能手表上有遥控报警器,我身体受到的任何攻击都会让整个屋子产生类似于横遭空袭的动静,所以我没什么好害怕的。他眼睛一亮,诧异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但还是跟着我进了客厅。

仅仅在五年前,真人快递还相当普遍——更准确地说,是达到了历史巅峰。那时候,绝大部分行业都已经完成或者即将完成在家办公的基础建设。城市里的大街上,除了机器人以外,一度好像只有快递员在四处游荡。他们反扣着棒球帽,耳机里循环播放雷鬼乐,走长途的开着带遮阳篷的电动龟壳车,跑短途的只要穿上气垫滑板鞋,最高时速就能达到三十公里。那种鞋很容易让你想到风火轮,所以他们有个共同的绰号叫“哪吒”。那时候,你从窗户望出去,视线至少是有焦点的——在蓝天白云绿树长街构成的画框中,你可以目送着一群哪吒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在“蛰居文化”已经牢牢占据统治地位的世界里,哪吒们是异数。躲在家里晒太阳灯的时尚人士说哪吒的装束纯粹拷贝二十世纪末的街头风,顶多算“一种粗鄙的复古”。经济学家分析,哪吒是当时仅存的劳动密集产业,随着无人机的普及和人力价格的进一步提升,这种逆潮流而行的工作必然会被加速淘汰。交通部长说,在路面上其他车辆均为无人驾驶的情况下,哪吒们每天穿行在大街小巷,是造成近期交通秩序紊乱的主要原因,嗯,之一。社会学家字斟句酌地说,我们既然已经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争吵甚至相爱,是导致环境恶化、生灵涂炭、瘟疫流传、误解频发、战争不断的根源,既然我们已经在其他方面解决了这个根源,为什么还要单单留下这道缝隙呢?说到这里,专家照例会稍稍停顿,等着观众在线提问。“您问,相爱难道不是好事吗?嗯,这是一个好问题。相爱当然是好事,但真实的相爱也带来真实的磨损……所以,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些磨损留在虚拟世界里呢?就好比,如果只是做一个梦,你就永远都有醒来的机会,呃,扯远了……”

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医学家。尽管当时外科手术的大部分工作已经由机械臂代劳,但那些在电脑上写诊断结论的医生还是有绝对的权威。他们说,有证据表明,一个连续工作两年以上的哪吒,有几项身体指标低于常人,患病几率则相应提高。医学专家只能提供结论,却无法拿出完整的因果逻辑链,谣言便立刻找到了温床。室外的空气污染问题早就解决了,哪吒的病从何而来?一群被诅咒的人和一种被诅咒的生活方式——谣言虽然不够科学,却完美地解释了科学无法解释的道理,也完美地跟上了时代步伐。

五年一过,连“哪吒”这个词,都被完美地忘记了。

他盯着我的血。在壁灯的映照下,试管的深红中渗出一抹幽蓝。“你的血和我的血真的有那么不一样?”他皱了皱眉,“看不出来啊。”

“能让你看出来我还用麻烦医院?”我把试管推进冰袋里,压紧,封好口,递过去。他有点慌,手忙不迭地伸过来。我的右手擦过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冰袋差点掉到地上,他的左手赶紧在下面托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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