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三岔口》
坦白说,十几年的文学评论经验反而对我进入虚构写作构成障碍,如果不是最大障碍的话。结构的同时难免会被另一个自己解构——更要命的是,为了抵抗这种解构,我会不由自主地在文本中采取守势,不断填补想象中的漏洞。在此之前,无数躺在抽屉里或者硬盘中的想法、提纲和片段,就这样夭折在半路上。直到最近,我才学会如何与这种“批评焦虑”相处。我偶尔顺从它,把文本整饬得更利于阐释;但更多的时候,我绕开它甚至无视它,耍个花招哄骗它,趁它打盹的时候加速飞奔。我说服自己:你不可能取悦所有的批评视角。小说有无数种写法,选择任何一种都会满足一些元素,同时以损失另一些元素为代价,重要的是选择本身。
《三岔口》是一道并不简单的选择题。这个标题所指向的京剧剧目的舞台效果,是我的写作动机之一。京剧的故事当然与我的小说没什么关系,但三个人物之间的摸黑过招,熟人在特殊场景中的角色转换与关系裂变,还有那种直观呈现在旁观者眼前并激发微妙代入感的方式,是我的兴趣所在。但这样做必然会呈现高度戏剧化倾向,在情节进展中流露出或许稍嫌匠气的“设计感”。我要做的基础工作,是给三个人物定调,是在茫茫夜色中搭建一个让他们相遇的舞台。他们以第一人称接力叙述,同时向舞台中心聚拢。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心理曲折,刚开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和读者一样,始终处在观察的亢奋中。
我用电脑键盘上最常用的三个字母J、K、L为三个人物命名。如果一定要分类,他们通常被归入一线城市的中产或者准中产。我熟悉这群人,熟悉他们总是在城市阶梯上寻找自身位置的习惯性焦虑。他们迷恋秩序,从小是优等生,愿意相信每一道难题都有标准答案,他们像镜子一样互相反射对方的尴尬。我想窥探的是,他们一脚踏空、失去重心时会有怎样的反应。这看起来多少有点恶作剧心理,所以评论家张莉老师在看完小说初稿后告诉我,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我的“冷冷的嘲讽”。
其实我也拿不准高质量“嘲讽”的适宜温度,但我常常是先在心理层面上把所有嘲讽都变成“自嘲”以后,才下得了手。所以这三个人物都不是我,却也都是我:他们的真实和虚伪,他们如困兽般在笼子里转圈的处境,他们在疲惫生活中的徒劳追逐,他们最后爬上那个超现实舞台(想想阳台上的那几样滑稽的摆设,就知道这并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拷贝)时的颓然失控。尾声,鼓点渐密,戏戛然而止,痛倒是越来越清晰——那正是刀落到自己身上的那种痛,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