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哀愁浮起(18)
“恩斯特”当然是只在弗氏旅馆使用的化名,他另外还用许多不同笔名写黄色小说。苏西熊告诉我们,恩斯特在大学开的课叫“文学中的情色史”,但他的黄色小说半点情色也没有。菲格波选过恩斯特这门课,连她都承认,恩斯特的作品跟真正的情色文学(并不色情)毫无相似之处。
恩斯特的黄色小说令我们口干头痛,弗兰克曾说,他光读都会眼睛发涩,莉莉听过一次就不听了,我坐在弗兰克房里,听得全身发冷;死尸般的裁缝人形像个出奇沉默的女老师,监听着他朗诵。我感觉冷意钻进裤脚,来自古老干燥的地板,来自旅馆的地基,来自不见天日的泥土里——那儿想必藏着文多波那' Vindobona,维也纳在罗马时代的旧称。
'人的遗骨,藏着土耳其侵略者常用的拷问用具,皮鞭、短棍、压舌具和短刀,还有神圣罗马帝国时兴的恐怖刑房。恩斯特的黄色小说与性爱完全无关,满是毫无希望的痛苦,没有一点美好回忆便死去的人生。听得苏西冲出去洗澡,听得莉莉大哭(当然),听得我反胃恶心(两次),弗兰克甚至把其中一本扔到裁缝人形上(仿佛书是它写的)——那本书叫《新加坡客船上的孩子》:这些孩子没人抵达新加坡,一个都没有。
可是弗兰妮听了只皱皱眉头。那本书令她想着恩斯特、想去找恩斯特——借口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些。
“颓废加速革命的到来,”恩斯特对她缓缓说道,负责翻译的弗兰克绞尽脑汁一再修正,“一切颓废都会助长此一过程,直到革命水到渠成。在目前的阶段,累积厌恶感是必要的。厌恶政治、厌恶经济、厌恶不人道的社会组织、厌恶道德——厌恶我们自己,厌恶我们对自己的纵容。”
“全是借口。”我对弗兰妮悄悄说,但她只皱了皱眉,全神贯注在他身上。
“当然,黄色小说家是最可恶的。”恩斯特继续长篇大论,“但你要明白,左派怎能缺少右派帮忙?这世界愈愚蠢右倾,对左派愈有利。”
恩斯特接着说:“唔……就个人而言,我是个美学至上的人,我思考情色。就像史芳格舍不得咖啡屋和鲜奶油——因为革命会消灭这一切——我则哀悼情色,因为它也得一并消灭。革命之后,”恩斯特叹了口气,“情色也许会重新出现,但会改头换面。在新世界里,它不再那么重要了。”
“新世界?”莉莉复诵道。恩斯特闭上双眼,仿佛这句话是他最心爱的音乐的反复句,仿佛他在心里看见了“新世界”,一个截然不同的星球,住着全新的生物。
我觉得就一个激进派来说,恩斯特的手实在相当秀气;指头又细又长,用打字机时——他的钢琴,用来演奏他为未来剧变谱写的歌剧——大概很管用。身上那套有点发亮的廉价水蓝色西装通常很干净,但皱巴巴的;衬衫洗得很白,但从来不熨;他不打领带,头发太长时,就一次剪成小平头。他长得有点像运动员,清爽、年轻而坚毅——有种孩子气的英俊。苏西熊和菲格波告诉我们,恩斯特在学生间夙有白马王子之名。流产小姐说,他在教授情色文学时很热情,甚至活泼;和他谈起革命时那副没精打采、低调、疲倦、迟钝(至少像在打瞌睡)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相当高,虽然不壮,也不文弱。每当我看见他拱着肩翻起西装上衣的领子——准备离开弗氏旅馆回家,不用说,又干了一整天可悲又可恶的活——我总会暗吃一惊,他的侧面竟让我想起奇柏·道夫。
08 哀愁浮起(19)
道夫的手指也不像四分卫的——太纤细了,跟恩斯特一样。我还记得道夫把护肩一拱,小跑步回去召开作战会议,心里想着下一个暗号、下一次号令,两手像小鸟般栖在护臀上的样子。当然,我立刻明白了恩斯特的角色,他正是激进派的四分卫、发号施令者、阴谋策划人、众星拱月的对象。同时我也明白弗兰妮在恩斯特身上看到了什么,除了和道夫神似的外貌,还有独断的人格、邪恶的感觉、毁灭的气氛、冷酷的统率能力——这些特质就是能够无形间潜入我姐姐心里,碰触到“里面那个她”,令她无力抗拒。
“我们都想回家,”我对父亲说,“回美国。我们想美国。我们不喜欢这儿。”
莉莉握住我的手。我们又集合在弗兰克房里——弗兰克不安地和裁缝人形作势对打,弗兰妮坐在弗兰克床上,望着窗外。从那里她可以看见克鲁格街另一端的莫瓦特咖啡屋。清晨时分,有人把满地烟蒂从咖啡屋门口清出来,越过人行道,直扫进阴沟里。激进派晚上不去莫瓦特,那时都是妓女们从街上过去偷闲——喘口气、打打弹子、喝杯啤酒或葡萄酒、或趁机钓个凯子——父亲也准弗兰克、弗兰妮和我偶尔去丢丢飞镖。
“我们想家。”莉莉说,拼命忍住不哭。这时还是夏天,母亲和蛋蛋刚走不久,一提到对任何人、事、物的想念,话还是没办法说长。
“这里不成的,爸,”弗兰克说,“看来没希望了。”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说,“还没开学,我们也没做任何承诺。”
“可是我已经做了承诺,”父亲温和地说,“对弗洛伊德。”
一个老瞎子能抵得过我们吗?我们真想对父亲大吼,但父亲不让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打转。
“你看呢,弗兰妮?”他问,但她一直望着窗外清晨的街道。激进派老比利走过来,妓女尖叫安妮走过去;两人看来都很疲倦,但是也都一秉维也纳人的作风,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透过弗兰克房里打开的夏窗,我们都听见了。
“爸,”弗兰克对父亲说,“我们是住在第一区没错,可是弗洛伊德没告诉我们,这是第一区最烂的一条街。”
“而且是单行道。”我加了一句。
“也没有地方停车。”莉莉说。克鲁格街似乎是专供运货车到卡恩纳街那些热闹店面后门送货用的巷子。
第一区的邮局也在这条街上——一栋凋敝破旧的建筑,对招徕顾客毫无帮助。
“还有妓女。”莉莉小声地说。
“全是二流的,”弗兰克说,“一点进步的希望也没有。我们跟卡恩纳街只有一街之隔,却永远不可能跟它一样。”
“就算有了新的大厅,”我说,“就算它够吸引人,也没人会过来看。何况你还把客人放在妓女和革命分子中间。”
“在罪恶和危险中间,爸。”莉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