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的中国军人,尽管他们操纵战车的技术还远远够不上十分熟练自信,实战经验也几乎等于零,但是他们仍然无私无畏地按照德国教官的教导,把战车摆出〃品〃字队形,视死如归地冒着敌人炮火冲锋陷阵。街道两旁的上海居民受到感染,纷纷从躲藏的屋子里探出头来喝彩观战,还有许多青年男女不顾流弹横飞的危险走上街头喊口号,捐赠毛巾食品慰问子弟兵。整整一百年来,中国人受尽外来列强的欺凌,准确说是吃够了没有现代化的苦头,但是现在中国人也有了自自的飞机坦克,有了同东洋鬼子一模一样的先进武器,因此他们没有理由不振奋,没有理由不大长志气。这是一个相当感人的场面;人们彼此鼓舞,彼此感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因此乐观和一厢情愿的情绪如同病菌一样在空气中迅速传播。坦克一发动,机枪一响,人群就欢呼,还有人把帽子高高地抛向空中,仿佛已经取得了胜利一样。两连步兵跟在坦克后面浩浩荡荡地冲锋。
武器简陋的中国十兵雄赳赳气昂昂,许多人扬眉吐气,连腰也不肯弯,好像只要有坦克在前面开路敌人就只好投降一样,这实在是一种对于现代化的误解。因为战争的〃矛〃与〃盾〃从来相生相克。中国人对于科学知识常常会产生许多莫名其妙的误会,这些误会的怪诞和离奇程度,足以令我们今天的先锋派荒诞派小说家自愧不如。比如慈禧太后视火车头为妖怪,大名鼎鼎的林则徐命部下打造钩镰枪以对付洋人的弯腿,义和团念咒符以避枪弹,气功师登台发动呼风唤雨倾覆英国舰队,红灯照们把猪血抛向外夷战船以令敌人化为血水,等等。就是到了人类登上月球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还在义愤填膺地批判电子琴,八十年代批判流行歌曲,九十年代批判比基尼泳装,等等举不胜举。问题在于,任何对科学的误会都不能不付出代价,只不过有的代价由个人付出,有的由整个民族付出罢了。敌人枪炮响了。
日军据点隔着江边开阔马路,江山码头外面有大片空地。中国坦克一露头,日本人的各种轻重武器就开始猛烈射击;炮兵开炮,步兵急促地寻找坦克后面的活动目标。机枪哒哒扫射,那些仓库、楼房、地下室的窗口和沙袋工事的枪眼到处向外喷吐火舌,飞蝗般的子弹炮弹织成一张浓密的火网,把死亡的阴影从四面八方罩向进攻者的队伍。顷刻之间,汹涌的欢呼之声消失了,代之以密集的炮弹爆炸、子弹肆虐的呼啸和受伤者痛苦的呻吟,侥幸未受伤的士兵赶紧趴在地下或者滚进街道两侧的门廊里,噼噼拍拍地开火还击。这幅悲惨的图景与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十月革命进攻冬宫迥然不同;电影里的枪弹并不伤人,所以那些热情洋溢的群众演员可以从容不迫兴高采烈地爬上冬宫的大铁门高喊〃呜拉〃。可是如果当你面对的炮弹爆炸震耳欲聋,尖锐的子弹全都好像长了眼晴,打在坚硬的花岗石墙壁上溅起一串火星,或者钻进干燥的泥土里腾起一团团呛人的烟雾,你还能继续挺起你的并不结实的血肉之躯去同敌人枪炮较量么?因此当第一批中国士兵被敌人交又火力打得血肉模糊横七竖八时,敌人军舰上的大炮也不失时机地加入打击行列。一发发预先测定目标的巨大炮弹呼啸而至,城市大地发出一下一下的沉重震颤,炮弹爆炸的火光和烟柱直冲云天,空气中到处充满令人窒息的硫磺气味和黑色烟雾。进攻者的队伍更加不可避免地发生混乱,人们四处躲藏和逃窜,中国步兵从未受过步坦协同的实战训练,不懂得怎样利用坦克跟进和互相掩护,不能适应这种现代化战争的作战方式,所以没过多久,除了坦克车还在轧轧地前进外,它们后面已经没有一个步兵的影子。这是一个相当英勇同时又相当绝望的战争场面;步坦脱节,步兵受到炮火打击不得不匍伏地上,坦克兵为了完成任务必须孤军深入,因而也就造成被敌人分割围歼的大好机会。……一发拖着尖锐哨音的大口径加农炮弹飞来,迳直击中一辆正在行进的英制〃威克斯式〃坦克。随着〃轰〃地一团火焰腾起,坦克猛地向前一歪,仿佛陷进大坑里一样,履带哗啦垮下来。烟雾散去,人们看到坦克被掀掉半个炮塔,那层并不坚固的装甲被撕开一个大洞,油箱燃起熊熊大火来。紧接着成群的炮弹呼啸而来,在坦克群周围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网,不断有坦克中弹燃烧。有几辆战车试图退回去,却被击毁的坦克挡住退路。崔连长眼晴起了火,他带领剩余的战车一面还击,一面全速冲过马路空地,靠近敌人据点以避开炮火。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纠缠战术立刻起了作用,敌人炮击减缓,坦克暂时逃脱打击。
指挥所观战的人群刚刚来得及松出一口气,庆幸坦克兵机智果断绝处逢生,不料敌人据点里又同时冲出好几组全副武装的爆破手来。
这是一群更加危险和亡命的敌人,他们都是被称作〃肉弹〃的日本敢死队员,训练有素,意志坚定。他们手握爆破筒,身上捆满炸药,或利用墙根拐角,或借助破损工事的掩护,匍伏跳跃机警灵活地向中国坦克运动。这无疑是个更加惊心动魄和危机四伏的时刻,因为坦克有观察和射击死角,按照步坦协同原则,此刻只有步兵的掩护才能有效地阻挡和消火敌人爆破手。问题恰恰在于;中国步兵全都被炮火远远阻隔在马路那一头,他们只能趴在地下眼睁睁地看着装甲兵战友陷入敌人重围,看着日本爆破手好像在做演习动作一样接二连三发起令人眼花缭乱的进攻,一次又一次扑向涂有青天白日国徽的中国坦克而无能为力。于是在这种令人绝望窒息的紧张氛围里,一阵阵响亮而尖锐的爆破声传来,一团团黑色浓烟好像大型魔术表演的雾障一样腾全而起,中国坦克无法逃脱的火顶之灾终于降临了。一辆坦克刚刚哗啦地瘫痪在地,另一辆随即又壮烈地起火燃烧,当最后一辆坦克冒出熊熊大火冲进敌人工事时,迎面却挨了一发平射炮弹,终于死不暝目地翻倒在壕沟里。那个浑身受伤的年轻指挥官崔连长企图挣扎进出被击毁的战车,立刻被一排机枪子弹打得浑身都是窟窿,倒挂在炮塔上好像一截烧焦的木头。这场类似屠杀的战斗只进行了短短一个多小时。
中国军队进攻再次受挫,战车连全军覆没,无一幸存者。另一连战车在毗邻的第八十七师进攻杨浦租界的战斗中遭到同样命运,伤亡殆尽。
张治中将军在前线指挥所里亲眼目睹这场战斗,他至此才对现代战争的指挥艺术有了一点小小的领悟。将军的指挥艺术总是用土兵的生命来实践的,因为如果没有失败,也就没有成功,〃一将功成万骨枯〃讲的就是这个辩证法的道理。我以为现代化的概念决不仅仅指武器而言,更重要的是指人的素质包括精神和观念的现代化。享受波音飞机高级轿车进口彩电的封建暴君依然是暴君,同样,没有现代素质的军队即使操纵先进的坦克大炮依然是一文落后的军队,就像我们今天总结海湾战争的经验教训一样。〃……他们确实忠勇可嘉,不负我的教育。每一想及当时的情景,我心里就十分难过。〃这个教训被载入张将军回忆录《揭开大·一三淋沪抗战的战幕》一文中。
上海松江火车站内外,扶老携幼的难民成千上万。
淞沪战事一起,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因为战争的猝然降临而变成血肉横下的战场。城里城外到处都在开火,在厮杀,大火和烟雾吞噬房屋,枪炮声震耳欲聋。随着战火蔓延,那些原本以为躲在家里就可以相安无事的芸芸众生终于变成被开水灌了巢穴的小动物,不得不争先恐后外出逃难。和平年代,人分三教九流,官分大小尊卑,社会秩序等级森严,比如个体户见了工商税务点头哈腰,司机受到警察挑剔忍气吞声,知识分子见了领导自动矮一大截,下级在上级面前就得毕恭毕敬,等等。但是逃难就不同了,逃难的队伍里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人人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难民。火车一到,人人都在拥挤,身强力壮的挤上去,妇孺老弱者就只好原地淘汰。但是火车大多被征用去运送军队,因此本来车次就少的松江车站滞留的难民越来越多,不少人已经担惊受怕地等候了整整一星期。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天空短暂放晴,有消息说南宗将发出两列空车来运送难民。消息传开,车站人头攒动,万民拥挤。这是一个同时充满希望和绝望的关键时刻,人人都有充分理由让自己而不是别人抢先登上火车脱离苦海,问题是当许多理由拥挤在一起的时候,人人都没有了理由。因为两列火车的全部载运量只能运走滞留难民的不到十分之一。
中午一时,火车在万众欢呼声中开缓缓进站来,许多人过于激动,把前面维持秩序的警察挤下站台,导致当场压死压伤同胞多人的惨案。接着警察对空鸣枪示警,子弹被屋顶钢梁反弹回来又击伤数人。不料民众视死如归,个个前赴后继,警察只好退居二线,听任自由化到处泛滥。此后几个小时不啻一幅世界末日来临的景象;车上车下,人人争先恐后;你推我搡,你不推我也搡;把别人拖下来,自己爬上去;爬窗户,爬车顶,爬一切可以爬人的地方,甚至连车头上也坠满蜂窝一样沉甸甸的难民,于是又发生挤死踩死窒息暴卒事件若干。下午三时左右,车站局势基本明朗,列车大大超载。未上车的在车下垂头丧气,挤上车的在车上不免暗自庆幸,更有许多走散了亲人的女人孩子到处喊爹叫妈,车上车下嚷成一片。不料就在这时,站外响起尖锐警报,敌机空袭。车下的人得了近便,纷纷四散逃跑,或卧倒于田边地头,或藏身在沟坎河岸之下。难就难坏了已经挤上火车的人们,盼星星盼月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得车上宝贵的一席之地,如果下车防空,岂不等于前功尽弃将胜利果实白白断送了么?因此车上的人都硬着头皮不愿下车。胆小的见别人不挪动,便也壮了胆子不动,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巴望敌机驾驶员看清这是一车手无寸铁的难民而不是军队。有个有国际知识的医生在车顶上铺开一面自制的红十字会旗,好让日本飞机遵循国际惯例回避民用列车。但是这回他们恰恰想错了。
九架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日本〃三菱式〃轰炸机排出整齐队形飞临车站上空,他们的任务原本是寻找和轰炸军用目标。天气晴朗,地面的车站租列车历历在目,红十字会旗和难民的身份也不难识别,但是对于每一个被战斗冲动折磨得浑身燥热的日本军人来说,他们是决不愿意放过面前这个打击中国人士气的大好机会的。你们中国人不是万众一心吗?你们不是众志成城全民抗战吗?既然你们的政府敢于宣布向皇军开战,那么就应该让你们全体国民懂得抗战的代价意味着什么!战争伊始,日本军部下达命令,对中国境内〃一切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进行打击〃,但是军部没有解释哪些属于〃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这就是说,任何一个中国境内的目标:一所学校,一座医院,一名妇女,一个儿童都可能被视为〃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而遭受打击。日本军队公开取消对战争的一切禁令对平民大开杀戒的野蛮行径,甚至令当时尚末疯狂的另一位欧洲法西斯领袖墨索里尼也感到难以接受。他愤怒地对他的将领们说:〃你们看看,这些野蛮人在中国干了些什么?……〃(《墨索里尼秘传》第四章第四十三页)换另一种角度讲,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使得人类对待战争的思路也大相庭径,西方人认为屠杀平民和虐待放下武器的战俘都是犯罪,日本人对此则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既然军队都来自平民,那么轰炸平民也就是间接地消火了敌人军队,这样的作法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因此当飞行员发现地面的列车目标时,他们无疑个个感到精神亢奋喉咙咕哝作响,一种类似把敌人赶进屠宰场的快意极大地刺激着日本军人绷紧的大脑神经。轰炸敌国火车是上级下达的命令,军人只管完成任务而不管道德,研究道德是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们的事,何况轰炸平民列车不会遇到危险,就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安全。所以日本飞机几乎无需任何战术动作的掩饰,就一架接着一梁朝目标直接俯冲下来。投弹,扫射;拉起来,再投弹,再扫射,如此循环往复。机枪喷吐火舌,炸弹一枚接一枚落入车站,有的炸弹竟直端端钻进车厢里,炸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松江火车站顿时被淹没在一片粉红色的血雾和遮天蔽日的火海中。这场血腥屠杀历时约半个小时,两列火车被炸脱轨,车站内外到处是人的断肢残体,许多尸体已不可辨认。据当时有关资料称;死难看约一千二百余人,伤者无数。
空军第二轰炸机大队官兵是从当晚的广播里得知上海松江惨案的不幸消息的。
对受害一方来说,轰炸平民当然是一种违反人道主义的野蛮行径,理应受到国际舆论谴责。但是战争本身即是屠杀,没有人道可言,因此任何对于战争的道义谴责和正义言词同战争的行为相比,都是苍白无力和微不足道的。分队长沈崇海中尉由此感到某种无言的自责。
虽然平民列车遭到轰炸并不是他的过失,并且空军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攻击敌人舰队,但是惨案的发生本身就包含着强烈的责备和期待。
如果军人不能保卫国防,保护自己的妇孺儿童,那么国家和老百姓(纳税人,供养军队有什么用处呢?!
沈崇诲,祖籍江苏南京,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父亲为政府高级官员,也就是说他在当时的社会地位相当于今天的高干子女,享有许多令人羡慕的特权。三十年代社会上留学经商风气很盛,许多官僚纷纷把子女送到国外去读书,沈崇海大学毕业正值东北〃九·一八事变〃爆发,虽然战火还没有燃到他的家乡,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从军的道路,跨进中央航校的大门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青年学生投笔从戎的情形与农民参军不同。农民往往因为走投无路,因为被万恶的日本强盗占领家乡流离失所奸淫了妻子女儿才怀着深仇大恨拿起枪杆子,知识分子则出于爱国主义的传统和责任感选择从军。八月十九日,天气继续放晴,早晨天刚亮,飞行员全体集合,收听广播里南京蒋委员长的命令。委员长操着浙江奉化口音谴责了日本帝国主义屠杀平民的暴行,然后命令各大队飞机起飞,轰炸吴淞口海面的日本舰队。〃……要让敌人懂得,中国人民是不好随便欺负的!向敌人航空母舰开火,炸沉它们!〃委员长愤怒的声音在机场宁静的上空嗡嗡震响,〃……抗战是要流血的,但是我们不怕流血,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还!〃
沈崇诲和战友们都流下激动的泪水。领袖的怒火传染了他,他感到周身的血液正在燃烧。
战斗警报拉响,机场马达轰鸣,轰炸机鱼贯滑向跑道。沈崇诲座机编号九0四,副驾驶兼投弹手为陈锡纯少尉。他们驾驶的“诺式〃单发轻轰炸机载弹一千一百磅(约合王百公斤,最大航程九百英里。
此时空军参战己经一周,第二大队担负轰炸任务,飞机平均每天起落两个架次以上。连续作战不仅使飞行员极度疲劳,许多飞机的发动机部件也因缺少足够的备用零件更换而每况愈下。但是战争本身就是一种超常行为,只要人活着你就不能退出战斗。因此飞行员虽然个个眼睛布满血丝头重脚轻,却仍然斗志不减精神饱满,同仇敌忾地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