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这个来到克莱尔病房的女人,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她那毁容的脸看起来十分骇人。你会在杂货店里叫小孩不要盯着看这样的脸。然而恍惚间,我却一直盯着她不放。
“对不起,”我从克莱尔身旁的椅子上站起来轻声说,“我想,你一定走错房间了。”我已经答应克莱尔放弃心脏,如今她正慢慢地死去。我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守护着她,我不吃不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很清楚自己很可能会错失最后的几分钟。
“你是琼·尼尔森?”女人问,就在我点头的当下,她向前走了一步,“我叫葛瑞丝。薛·布尔能的妹妹。”
你知道开车时在冰上打滑或躲开一只小鹿时心跳急促、双手发抖、血液仿佛结冰的感觉吗?葛瑞丝的话,就在我身上起了这种作用。
“出去。”我下巴紧绷,说道。
“拜托,听我说。我想告诉你,为什么……为什么我成了这副模样。”
我看了克莱尔一眼。开什么玩笑?我大可以扯破喉咙放声大喊,都不会惊醒她,因为她正处于药物带来的意识模糊状态。“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想听?”
她继续说下去,仿佛我从未开口。“我十三岁的时候,身陷一场火灾。我寄养的家庭被毁,养父死于这场火灾。”她再往前走一步,“我跑进去,试图救出养父,而薛是那个跑进来救我的人。”
“抱歉,我并不认为你哥哥是英雄。”
“当警察抵达时,薛告诉他们,是他放的火。”葛瑞丝说。
我交叉双臂。她并未提到任何让我惊讶的事实。我知道薛·布尔能在寄养家庭体系中来来去去。我知道他曾被送进少年监狱。你可以把超过一万种不幸的理由加在他身上,但是在我看来,这依然无法抹杀我的丈夫和女儿被杀的事实。
“实际上,”葛瑞丝说,“薛说了谎。”她用手拨拨头发,“放火的人是我。”
“我女儿就快死了,”我坚定地说,“很抱歉你有这么一段痛苦难忘的过去。不过现在,我还有其他的事得关注。”
葛瑞丝毫不畏惧,继续说道:“只要我养母一去拜访她的姐姐,就会出事。她丈夫会来我房间。以前晚上睡觉前,我总会哀求不要关灯。一开始是因为我怕黑,后来则是希望别人能看见发生的事。”她的声音变弱了,“有一天我计划好了。养母在外头过夜,而薛不知道在哪儿,反正不在家。直到点燃火柴前,我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跑进去,尝试叫醒养父,但薛把我拖了出来。警铃声越来越近,我把所有的事告诉他,他答应我会处理一切。而我从未想过他指的是顶罪。他想这么做的原因是,他遗憾自己没能更早援救我。”葛瑞丝抬头看我,“我不知道那天,你丈夫、女儿和我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打赌,一定是哪里有问题。薛肯定是以他没能救我的方式,来试着救她。”
“不一样,”我生涩地说,“我丈夫不可能伤害伊丽莎白。”
“我养母也这么说。”她与我四目交会,“我不希望我哥哥死。如果伊丽莎白死的时候,某人告诉你,你无法让她复生,但一部分的她可以继续存在于世界某处,你会怎么想?你可能不知道是哪部分,也可能根本不会接触到它,但你确实清楚,它在某处活得好好的。你会希望如此吗?”
我们两人站在克莱尔床铺的同一边。葛瑞丝·布尔能几乎和我一样高,体型也和我相近。除了伤疤,我几乎觉得是在看自己镜中的反射。“琼,心脏还在那儿,”她说,“而且是一颗完好的心脏。”
我们假装了解自己的孩子,因为这比承认事实来得容易。从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是陌生人了。告诉自己女儿还小,比看着她穿比基尼,发现她已经有了年轻女孩的曲线,要容易得多。告诉自己,你是一位好母亲,任何关于毒品和性的言论都很正确,比起承认她有千百件事不会对自己说,要来得安全许多。
多久之前,克莱尔就已经决定不再奋斗下去?我没有听她说过,而她有没有告诉朋友、唐德力或是写日记,都不得而知。我是否曾经忽略了我的另一个女儿,因为太害怕听见她想对我说的?
葛瑞丝·布尔能的话不停地在我内心里徘徊。
我养母也这么说。
不,寇克绝对不可能。
然而,一些影像仿佛扔在草坪的旗帜,在心头起了涟漪:我曾在沙发靠垫的内衬里发现一条伊丽莎白的内裤,那时候她还小,不会拉拉链。寇克常常去浴室找止痛药或弹性绷带等物品,那些时候,伊丽莎白都恰好在洗澡。
我每天晚上替伊丽莎白盖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不要关灯。”就像葛瑞丝·布尔能一样的哀求。
我一直以为那是过渡期,长大就好了,但寇克却说,我们不应该让她对恐惧让步。他提议的折中办法便是关灯,他躺在旁边,直到她睡着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