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肯尼迪。喜欢他的人都叫他柏特,他住在后面的房间,也是库柏太太最早的房客之一。他四十五岁,在旧金山长大,但看起来比特芮丝在小城里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像纽约人,光是这个特点,就足以让特芮丝避免跟他碰面。他常邀特芮丝去看电影,但她只去了一次。她心情烦躁,只想自己到处逛,随意看看,想想事情,因为天气太冷,风太大,没办法在户外素描。而且一开始吸引她的景色现在已经变得没有新意了,不能拿来当素描的主题,都是因为这些景象她已经看了太多次,等待了太久。特芮丝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图书馆报到,坐在桌旁边看六七本书,然后才绕路回去。
她回到居所,只是为了过一会儿后继续外出闲逛,让自己在一阵阵寒风下冻僵,或让风带她沿街前行。要是没有风,她就不会继续走。有扇窗户流露出灯光,她看见里面有个女孩坐在钢琴边;另一扇窗里面有个男人在大笑;她又在另一扇窗里看见一个女人在缝东西。她想起自己连一通电话也不能打给卡罗尔,想起自己现在甚至不知道卡罗尔此刻在做什么。她觉得比风还要虚空。她感觉到卡罗尔的信中还隐瞒了某些情节,没有把最糟糕的事情告诉她。
在图书馆里,她看着书里欧洲的照片,有西西里的大理石喷泉、阳光下的希腊古文明遗迹,想像自己和卡罗尔有朝一日是不是真的会到这些地方游览。她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包括两人首度横跨大西洋的旅程,还有每个早晨,不管在哪里,她从枕头上一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卡罗尔的脸,知道那天属于她们两人,没有任何事情会拆散她们。
还有那件美丽的东西,在街上一家她没去过的古董店里阴暗的窗户边,立即震慑她的心灵和肉眼。特芮丝盯着那件东西,感觉到那件东西消弭了心里无名的、早已遗忘的渴望。这件物品的瓷质表面上用彩色亮釉漆着明亮的小小菱形图案,颜色有红、蓝、深红和绿色,轮廓则是和丝绣一样闪亮的金色,即使覆盖在一层薄薄的灰尘之下,看起来依旧美丽。旁边还放了一只金戒指。这是一个小小的蜡烛台。她想,这个蜡烛台是谁做的,又是为了谁而做的?
隔天早晨她回到这家店,买下这件美丽的物品,想要送给卡罗尔。理查德寄来的信也在那天早晨从科罗拉多泉市转寄过来。特芮丝坐在街上的石凳上,把信打开。图书馆就在那条街上。理查德用公司的信纸写信:桑姆科罐装瓦斯公司。烹饪、热能、制冰。理查德的名字出现在最顶端,职务是杰弗逊港分公司总经理:
亲爱的特芮丝:
我要感谢丹尼告诉我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或许认为我这封信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也许对你来说真的是如此;或许你还没脱离我们那天在咖啡店谈话时你所身处的迷雾。但我认为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和两个礼拜之前已经不一样了。上次我出于冲动写信给你,那时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也知道你不会回信,我也不期待你回信。当时我已经清楚知道,我不再爱你了。我现在对你的最大感觉,也是我一开始就对你怀抱的感觉,那就是厌恶。我厌恶你,是因为你和那女人纠缠不清,而且因此把所有人都置之不顾。我也相信你和她的关系非常病态,非常可悲。我知道你和她不会长久,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说过了。遗憾的是,这段关系结束后别人也会很厌恶你;至于他们会有多厌恶你,那就要看你现在虚掷生命到什么程度来决定了。你和她的关系既幼稚又欠缺坚固的根基,就如同仰赖没有营养的糖果或者其他东西过日子,而不吃有益生命健康的粮食一样。
我现在常想我们放风筝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真希望我当时就先采取行动,不要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因为当时我还爱你,还愿意出力拯救你。现在我不爱你了,也不愿再出力救你了。
大家还是跑来问我你的事情。你要我告诉他们什么呢?我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摆脱这件事,我再也无法背负这件事情了。我已经把你留在我家里的东西寄回你的公寓,如今我只要稍稍想到你,稍稍想到必须与你联系一下,都会把我弄得心情低落;一切与你相关的东西,我碰都不想碰,更不想碰你这个人。我现在可是出于理智才说这些话的,不过我认为你大概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觉得你只能听懂以下这句话:我再也不想和你有牵连了。
她可以想象理查德写这封信时,柔软的薄唇必定紧绷成一条直线,而且上唇也会产生细小的、绷紧的皱纹。顷刻间她仿佛清楚看到了他的脸,但一晃他的脸庞又消失了,已经模糊且远离;而理查德这封信带来的纷纷扰扰,现在也已经模糊而遥远了。她站起来,把信放回信封,然后继续往前走,希望理查德就这样把自己给彻底忘记算了。但她只能想象理查德用一种热切的、亟欲与人分享的奇特态度,到处去讲她的事情;这种奇特的态度,她离开纽约之前就看到过了。她想象着某天晚上理查德在帕勒摩酒吧,把她的事情讲给菲尔的那种画面,也想象着他告诉凯利一家人的画面。不管他怎么说,她可是一点都不在乎。
现在大概十点了,新泽西时间是十一点,她不知道卡罗尔在做什么呢?正在听着陌生人对她的指控吗?正在想念自己吗?卡罗尔现在有时间想念她吗?
那天天气很好,冷冽无风,阳光当空照耀。她也可以开车到外面走走,已经三天没用车了,但马上又明白自己并不想开车。有天她收到卡罗尔的来信之后心情大振,开着车在前往戴尔急流镇的笔直道路上狂飙到九十码,不过这也好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她回到库柏太太家的时候,另一位房客布朗先生正好站在前面走廊上,坐在太阳底下,双腿用毯子包着,帽子下拉盖住眼睛,好像在睡觉一样。但他还是大喊道:“嗨,你好,我的姑娘!今天好吗?”
她停下来和他聊了一会儿,问他关节炎的情况如何,想要学学卡罗尔对弗兰奇太太的客气态度。他们聊了些事情,彼此都大笑起来,她走回房间时仍在微笑着。然后她看见了天竺葵,骤然终止了她的好心情。
她细心地为天竺葵浇水,把它放在窗台上,尽量让天竺葵晒到阳光,但上面最小的叶子尖端已经变成褐色了。这个盆栽,是卡罗尔在迪莫伊上飞机之前替她买的,当时还有盆常春藤,但已经死了(花店的店员已经警告过她们,常春藤很脆弱,不过卡罗尔还是买了它)。特芮丝也很怀疑天竺葵能不能活下来。可是库柏太太栽培的各式植物依旧在窗边生长得相当茂盛。
“我在城里到处走,”她写信给卡罗尔说,“只希望我自己能够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进,就是往东,最后走到你身边。卡罗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或者我该去找你?和你分离这么久,我真的无法忍受……”
隔天她就得到了答案,有张支票从卡罗尔的信里跑出来,飘到库柏太太的客厅地板上,支票上写着两百五十元。卡罗尔在信里说(她的字体里面长形的圈圈比较松散,比较飘逸,小写的t字横线条则充分向左右延伸)说未来两周内她都不可能出门。那支票是让她飞回纽约,或者把车子往东开回去的。
信里面最后一段写道:“我觉得你搭飞机会比较好。现在就来,别再等了。”
这封信是卡罗尔在匆忙间写的,可能是抓住一时半刻的空当时间写的,但其中有种冷漠的感觉,吓到了特芮丝。她走出去,茫然地走到角落里,还是把前一晚写的那封信投入了邮筒。那是一封沉甸甸的信,信封上贴了三枚航空邮票。她大有可能在十二小时之内就看到卡罗尔,但这样想又没有带给她太多安慰。她是否应该今天早上就离开?还是今天下午?他们会对卡罗尔怎样?她猜想,如果现在就打电话给卡罗尔,卡罗尔会不会生气?如果她这么做,会不会往整个不利的局势里又增添额外的危机?
她现在人在外面,找了张桌子坐下,桌面上放着咖啡和柳橙汁。之后她看了手里另一封信,她认出左上角那种潦草的字迹,是罗比谢克太太寄来的。
亲爱的特芮丝,
非常感谢你上个月寄来的美味香肠,你真是个善良又甜美的女孩,我想在此对你表示感谢,你人真好,在这么长的旅途中还会想到我。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漂亮的明信片,特别是从苏族瀑布寄来的那张大明信片。南达科他如何呢?有没有看见山和牛仔?我从来没有机会出门去旅行,只去过宾州。你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年轻、漂亮又善良。我还在店里工作,店里一切如常,每件事都一样,只不过现在天气比较冷。你回来的时候务必来看我,让我替你煮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不是从熟食店买来的现成食物。再次谢谢你寄来的香肠,我吃了好几天,真的是又独特又好。诚挚祝福。你真诚的朋友。
露比·罗比谢克
特芮丝滑下了凳子,在桌上放了点钱付账,然后一路跑到战士饭店打电话,听筒贴着耳朵耐心等待,听到电话在卡罗尔家里响起,但没有人接。电话响了二十次,还是无人接听。她也想到要打给卡罗尔的律师弗雷德·海梅斯,后来又决定不要这么做。她也不想打给艾比。
那天正下着小雨,特芮丝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着下午三点的到来,她想等到三点的时候再打给卡罗尔。中午时分,库柏太太为她端了一盘午餐进来,特芮丝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库柏太太还以为她病了。
到了五点,她还在尝试联络卡罗尔。最后电话铃响终于停了,线路里面出现一团混乱,有好几个接线生同时发话,彼此询问这通电话到底是怎么转接的。特芮丝听见话筒另一端的卡罗尔传来第一句话是“好,妈的!”。特芮丝笑了起来,手臂也突然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