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事没事总爱咧着大嘴的老六蔫巴了。蔫巴了的老六愈加显得腿圈。圈着腿的老六总是发痴。痴痴地盯着天,盯着地,盯着旷野与蓝天的咬合线。一天,老六又站在野地里冲了南方发痴,石三和西武远远地看见了,心里就酸,便走过去劝。可伊伊呀呀的歌儿正从老六的嘴里悠悠的向旷野里蔓延,俩人怔了。细听,是《捎封信儿到北京》,可词儿却改了——“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我家,就说我很想念家……”开始石三儿和老转还笑,可听着听着就湿了眼窝。看着圈圈的两只细腿撑着瘦削身体的老六,孤零零地伫在旷地里向着南方望眼欲穿的样子,俩人真想扑过去一起和老六放声大哭一场。
五个小伙伴聚了齐。在大渠沿的几株老树的下面。这是有着三千亩大田的三分场唯有的几棵树,碗口粗。石三儿掏出了一包“大生产”烟,一人一支的丢过去,四颗小脑袋就攒到了一起。你没敢往上靠,那令人作呕的感受你记忆犹新,只将烟卷横在鼻子上闻。一边闻着一边想:马上的石老三只不定说什么呢。可看着这烟,你是真的不敢吸,怕了。待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石老三却没言语,到是大头先开了腔:
“张医生让我去师医院看病。”
一边说着一边用根小草棍刮着自己的脸。他的两腮长疮,已经火柴盒样大了,洇洇的浓水每天在脸上挂着。
石三儿嘬着嘴吐出一口烟,又一伸手把大头正刮着脸的手扒拉下来。说:
“他的意思是不想一个人去。”
说完了就用眼瞧你。
你忙低了头。你知道大头的脸已经破了好些日子了,张医生说是缺乏维生素闹的。可要找个人陪他去,你一个司号员兼通信员如何做得了主。“马上就要开镰了,这节骨眼儿上连里怕是不会轻意放人……”
“我不管!”大头一甩手里的草棍断了你的话。你刚想再解释,石三儿却说:
“这是我和西武商量的,想让利军借去师部看病的机会往呼市跑一趟,去找找黄主任,让他看看利军的样子。”
你惊异地看石三儿和老转。老转点一下头,便垂了眼看自己磕烟灰儿的手指头;石三儿则将抽半截的烟卷换了三个指头捏住,搁到嘴巴上嘬一口,又吐出来,然后才站起来将烟一丢,道:
“人家来这里的都是知识青年!咱们算什么?初中才上半年,当初人家就不要咱们,都是吴长英那骚妖精硬要把咱们留下,现在若要求回去,也应该不是很难的事!”
“能成?”老六大嘴叉一咧,巴巴的眼里放出了光。
“管他呢,去找他一趟有什么了不起。”谢老转终于吭了气。
“政治部主任主得了吗?”你怀疑地看着他们问,“上面还有司令呢。要不,咱们给步校写封信吧。”你提出了一个新主意。
大家都沉默,沉默着都看石三儿。石三儿接住了大家的目光,头一点一点地说:
“看看大头这样儿,脸都烂成什么了,跟个小鬼儿似的,又黑又瘦,整天流脓,我就不信他黄仲民看了不心疼!他好懒也是咱步校来的。趁我哥这会还在呼市集训,让他领着去找,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
“那,谁和利军一块去?”你问。
“这正是我们要研究的。”石三儿接着说,“开始我想去,可我知道,我现在是‘老指’紧盯的人之一,找他请假十有*没门。还有,我们哥俩一块去见黄主任,我爸要是知道了,还不骂死!”说到这儿,他看老转一眼,“西武也说我哥俩一块去不好,想了半天……”石三儿把眼落到了你身上,“和平,你爸不是和黄主任都在校务部干过嘛,你陪大头去是最好的了。”
听到这儿,你明白了他们事前已经合计好了。便说:“我试试吧。”
“要抓紧!”石三儿瞪起眼叮嘱,“别拖,我哥快学完了。”
石三儿看大家没有再提出什么,就又说:“还有,咱们今天说的这事儿,属于一级绝对机密!谁也不准泄露!”
说完了就挨着个的看小伙伴,小伙伴们就挨着个的郑重点头,那意思就是掉了脑袋也不会说出去。
大头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盒火炬,也一人一支的散给了大家,伙伴们就又点起了烟来吸。你深深地纳罕:他们怎么都学会了抽烟啊?!
抽着烟的石老三依然是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石老三又对了小哥儿几个正正经经的掏心窝子说话:
“这会儿,连队的眉高眼低你们也都看出来了。那些知青们都是以地区为团伙儿,京油子瞧不起卫嘴子,卫嘴子瞧不起狗腿子,大城市的瞧不起小城市的,就连打饭也是见自己人就多给。为这,保定的赵彪他们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收拾专给天津人多打菜的扁铲呢。咱们桃园的人最少,所以要团结好!咱们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特别是要和保定的赵彪他们搞好团结……”
坐进了班车以后,三个人的心里就如同要回家似得高兴。虽然不过就是去 趟旗镇瞧病,可这心里还是怦怦地激动,就像麦熟时节从屋檐下的窝里钻出来的黄嘴小雀儿,叽叽地惊奇着外面的世界。
头天晚上,你悄悄的坐到了张医生的铺头上,堆了满脸的笑跟他说:我这几天胃痛得不得了,在家时我就有胃病,来时我爸妈让我特别注意,不好了就抓紧去医院看看,正好哈利军明天去医院,我就跟他一起去吧。张医生眯起眼睛看着你问:你有胃病我怎么不知道?真的,谁骗你是小狗!当然,我在师部集训司号员的时候,集训队还欠我15斤粮票没结清,当时司务长那没有,让我以后算,我想就着去看病一块结回来。尽管这话有一半是真的,可你还是心虚的不得了,恐怕张医生较了真儿,那就丢大人了,你可是连首长身边的人,要不是小哥儿几个的重托,打死也不干这事儿。张医生真是不懒,给足了你面子。他一边狡黠地看着你笑,一边说:那你们明天一起去吧,记着把他们俩照顾好。还有谁?你心惊了半尺高。五排的符曼华,张医生说,她也不能再拖了,得去医院好好检查。符曼华怎么了?你急忙问。女孩子病,你不要问,只管路上照顾好就是了。张医生说的钉是钉铆是铆。
三个穿着“兵团黄”的小大人,引得满车人都冲着你们看希罕,可你们不管这些,只是唧唧喳喳的说话。一会儿大头问,这是什么地方,还有多远,一会儿符曼华说,你们看,那棵树多大呀,怎么咱们那就没有树呢。也难怪,在连队憋了三个多月,头一次有机会自己走出来,咋不兴奋!从乌力奔转场的时候,是从阿拉素沙漠,沿着白音素海的北边沿转过来的,现在走的是南线,也就是靠近五原的线,所以村镇相对的也多些。久不见村舍,再见了,那情感绝对不一样!赶到了新安镇,汽车要在这里打尖。符曼华去了趟厕所,可等车都要开了符曼华还没有出来,急得你和大头直跳脚儿,一边求着开车的师傅一边跑去找她。喊出了符曼华,她却夹着腿挺难看的小步走。“快着,车都要开了!”急得大头冲她喊叫。上车时,符曼华竟迈不上车门,情急之中你一把把她抱上了车。
“你怎么了?”等坐下后你问。她红着脸不说话,问急了便说肚子疼。她病得真是不轻呢。你想。三个人就不再唧唧喳喳了,静静坐了看风景、想心事。突然你发现自己的裤子上有片湿湿的血迹,吓了一跳,忙满身的摸,摸了一顿子也没发现哪伤着。大头看你低头满身上踅摸,奇怪,就问你找什么呢?我身上哪来的血?大头也纳闷儿,一看,真是在腿裆处蹭着红洇洇的一大块血迹。你腿划破了吧。大头说。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