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十三暗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泪眼朦胧望过去,他正定定望向我,眸中闪着不容抗拒的期待。他总是如此,轻易能找到我,即使我躲在万千人群中,即使我隐于月暗星淡枝繁叶茂中。
我步履艰难挪上前去,离他半臂之遥站定,勉强想挤出一个微笑,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他清亮的眸中已没了光彩,映射出来的是风雪过后的茫然、空旷,唇边勾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皇阿玛说对我失望之至,他有生之年都不想再见到我。采薇,你也是如此,是么?〃
我猛力摇头,欲语却哽咽难言。十三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一缕寒风:〃采薇,不要再骗我。我全知道了,只是为时太晚,你们连弥补的机会也不留给我。〃
我大惊失色,他知道什么?当年拒婚的真实原因?
十三半眯着眸望向天边一弯浅金勾勒淡月,神色凄幽:〃四十三年江南,四月初一,也是这样一弯钩月,你我曾经对月吟歌,何等逍遥快活。尔今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非当时。采薇,你为我吃了许多苦,而我终究负了你。日后,你要善待自己,莫要再枉度年华,莫要让我。。。。。。〃
他欲言又止,深深望住我,眸中绝望的悔痛,如一根无形的细丝鞭,抽得我心间一阵阵冷痛。康熙爷居然告诉他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他意欲何为?彻底毁灭十三?伤得他竟然对我无颜言〃担心〃二字。。。。。。今日是他二十六周岁生日,曾经待他恩宠如海的父皇赠他如此厚礼一份,这份情谊真可谓比天高甚海深。
汹涌逃窜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至下巴、脖颈,再至心口处,凝成冰冷的疼痛。十三胳膊微动,欲替我抹去眼泪,却是枷锁在身。。。。。。他轻叹一口气,越过我向前而去。
我愣了一会儿,大步追上前去,拦在十三身前,断断续续道:〃你要。。。。。。好好的,别让我。。。。。。牵挂难安。我定会善待。。。。。。自己,不会。。。。。。让你担心。好不好?〃
十三眼眶湿红,黑密浓长的睫毛若有水雾洇洇,他微不可见点点头,大步决然远去。
空气中隐隐飘浮着的桂花香,森森透着一股陈腐败朽的气息,压成冷香片片,无形迫人窒息。
花前月下,此次绝非花好月圆,分明是花残月缺。
怜只影
十三的背影渐行渐远,在月色下勾勒出凄酸的一道轨迹,直至声销迹匿于全然的黑暗中。
我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凝眸送别,浑身上下如被冰水彻底浸遍,寒极;满心间又是出离的愤怒与不解,热甚。
康熙爷将十三心间讳莫如深,铭刻着耻辱与背叛的一道陈年伤疤揭开,然后高傲地踏了过去。不仅彻底踏平他的雄心抱负,尚要摧毁他的情感城墙。在这一刻,十三失去父爱,真正失去多年前早已失去的失去。他曾经自以为是被人辜负的优越感,在此刻变成辜负人的负疚感。城墙内外,四面楚歌,他只剩下自己。
我能想像到这一切,我能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曾经历过。
这一次,我终于从无奈苦涩的炮灰成长为伤人于无形的炮弹,我又一次被利用。为什么?这三个字不断在心中涌起往复,我转身疾冲向屋内。我一定要问个明白!我不甘心,从未有过的不甘心!过去种种磨难,我百般隐忍,万般求全,只盼没有今日此般凄情难堪的局面。然而,一场政治风波便无谓将一切付出化为乌有,我怎能甘休?
四处的人群正在散去,他们的神情或喜或茫然,独独欠缺关切。他们应该喜,两个强大的对手颓然倒下,他们有机会奋起向前。然而,我心寒齿冷。
混乱中,我被一股强悍的力道拉住,十四满面焦虑之色:〃你要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么?〃我咬牙切齿道:〃你高兴么?合你心意了么?理我做甚?〃
十四紧紧箝住我的手腕,恨声道:〃你向来喜欢以小人之心猜度我,我在你眼中难道就是一无情狠毒之辈?〃
我见他眸中掠过几缕无奈肃冷的伤痛,心头火略凉,此时十阿哥亦趋步上前:〃怪丫头,你又要强出头么?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赶紧的,回屋歇着去,此处没有你说话的地儿。〃
十四附和道:〃可不是么?十哥,若不是我眼明手快拉住她,你这小白妹妹这会儿只怕已冲进屋子惊了圣驾,身首异处是早晚的事儿!〃
我满腔怒意渐渐平息,静默片刻,问道:〃十三阿哥因何被锁系,能告诉我么?〃
十四淡淡道:〃你不是见到了么?皇阿玛召十三哥密谈,李德全亦被赶出门外,我们如何得知?〃十阿哥亦是一脸茫然,连连点头:〃方才皇阿玛只说十三弟党附太子,助纣为虐,谋权夺位。〃
我不死心,追问道:〃与你们无关?〃
十四喟然道:〃你若信不过我们,我便是说破天亦是徒然,何苦再问?〃
我愿意选择相信,此信任可谓是给自己的安慰。我勉强笑道:〃对不住,我一时心气浮燥,得罪之处莫与我计较。〃
十四冷哼一声,缓声道:〃虽不知具体何事,想必与太子有关。你该知道其中厉害,我劝你想想自己的身份地位是否及得过太子与十三哥,莫要多言多事,惹火烧身。我可不会次次守在你身边眼明手快。〃
十阿哥亦是少有的严肃:〃十四弟说得极是,采薇,兹事体大,岂是你能管得了的?你可得好自为之,若鲁莽行事,神仙也救你不得。〃
此刻,我已全然冷静。他们虽然不知个中原委,不知道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然而,事实就是:皇帝绝无必要向我解释他的任何行为。我不能以卵击石,而应该养精蓄锐,巧妙迂回,等待合适的时机〃说话〃。
我点头道:〃多谢您二位,今日我的确孟浪了。〃
十四松开一直紧掣我的手,〃我们要出宫了,你也回去罢,此处不可久留。〃
闹剧终,路人散。只一道孤冷伶仃的身影茕茕孑立,四阿哥坚执要求面圣,师傅进屋回禀后,为难道:〃四爷,万岁爷乏了,令您先回去。〃
他木桩似的僵立在原地,不言,不动。师傅无奈叹一口气,进屋而去,却再无回应。我静静走上前去,轻声道:〃留在此处亦是无济于事,你先回府,明日再来,如何?〃
他眉峰聚拢,幽深的眼瞳如两汪寒潭,无底的悲凉肆意蔓延:〃当年皇阿玛斥我喜怒不定,神思恍惚,宫中众人亦言我癔症缠身,明里暗里的嘲讽、讥笑于我。而我不过是告诫众人莫要再食梅花糕。。。。。。他们都不信我,惟有十三弟,他不过只得两岁的年纪,便会笑着对我说:〃四哥,我不吃,我听你的,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其实心里很是害怕,他如此一说,我倒觉得浑身充满使不尽的气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生都要待他好,保护他。当年,我有他。尔今,他落此下场,我却一筹莫展,竟连一句话也说不上。。。。。。〃
我不期然又是一阵心悸,原来如此。当年不过十岁的他获知那般惨绝人寰的真相,又不可能揭穿自己亲生母亲的阴谋,唯有压在心底,惊惧无处可诉,竟抑郁成癔症。十三纯真相伴,信任相容,于他,无疑于灰暗人生中一抹曙光。如今孤雁落单,只影自怜,他们情何以堪?
我强压住心中波浪汹涌的痛楚,霁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