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0年春—十二月
他早早地来到约克宫。那些被捕捉的海鸥关在饲养的院子里,朝河面上那些自由的兄弟们呼喊,那些兄弟嘎嘎地叫着,在约克宫的墙头上盘旋。车夫们正把从河上运来的货物搬到岸上,庭院里弥漫着烤面包的香味。有些孩子正将成捆的新鲜灯芯草扛回来,他们直呼其名地跟他打招呼。由于他们的礼貌,他赏给他们每人一枚金币,于是他们停下来跟他聊天。“这么说,您是要去见那个坏女人。她给国王施了魔法,您知道吗?先生,您有没有圣章或者圣骨来保护自己?”
“我有过一枚圣章。但给我弄丢了。”
“您应该去找红衣主教大人,”有个孩子说,“他会再给您一枚的。”
灯芯草的气息浓烈而清新;早晨很晴朗。他对约克宫的房间很熟悉,当他穿过这些房间朝内室走去时,瞥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说,“是马克吧?”
那孩子原本靠在墙上,这时站直了身子。“你来得很早嘛。过得怎么样?”
对方不高兴地耸了耸肩。
“重新回到约克宫,感觉一定很奇怪吧,现在一切都变了。”
“谈不上。”
“你不想念红衣主教大人吗?”
“不想。”
“你快乐吗?”
“是的。”
“大人听到这话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走开了,一边在心里说,你可以从来不会想起我们,马克,但我们会想起你的。至少我会,我会想起你说我是个大罪犯,会不得好死。没错,红衣主教也总是说,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你在英格兰向任何神父忏悔,还不如在齐普塞街上大声宣布你的罪行。但是,当我跟红衣主教谈起杀人的事,当我看到墙上有个影子时,旁边并没有人听到;所以,如果马克认为我是杀人犯,那只是因为他觉得我样子很像罢了。
穿过八间前厅:他终于来到本该是红衣主教所在的地方,见到了安妮•博林。瞧,所罗门王迎接示巴女王的挂毯又展开了,重新回到了墙上。一阵微风吹过;示巴女王朝他的方向飘动了一下,她面色红润,体态丰满,他也跟她打招呼道:安塞尔玛,羊毛制成的女士,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他曾经捎信到安特卫普,谨慎地打探过消息;史蒂芬•沃恩说,安塞尔玛已经嫁了人,丈夫比她年轻,是一位银行家。他说,那么如果他淹死了或者出了别的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沃恩回信道:托马斯,你得了吧,英格兰不是满处都是寡妇吗?还有娇嫩如花的年轻姑娘?
示巴女王衬得安妮很难看:面色苍白,脸型瘦削。她站在窗边,手指在捻弄、轻掐着一枝迷迭香。一看见他,她就扔掉迷迭香,将双手缩回长长的袖子里。
十二月间,国王举办了一场宴会,庆祝她父亲被封为威尔特郡伯爵。王后当时在别的地方,安妮便坐到了原本属于凯瑟琳的位置。地面有霜冻,空气也结了霜。他们只是在沃尔西的府邸听说了这件事。诺福克公爵夫人——她总是动不动就生气——对她的外甥女地位超过自己十分生气。而萨福克公爵夫人,也就是亨利的妹妹,则以绝食抗议。这些贵妇都没有搭理博林的女儿。不过,安妮还是坐上了王国第一夫人的位置。
但眼下大斋节已接近尾声,亨利回到了他妻子的身旁;耶稣受难的那一周即将来临,他没有脸面跟情妇呆在一起。她父亲去了国外,处理外交事务;她弟弟乔治也在国外,他现在成了罗奇福德勋爵;托马斯•怀亚特,那位备受她折磨的诗人,也不在国内。她在约克宫既孤独又无聊;所以,她只好放下架子,派人找来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看他能提供什么消遣。
一群小狗——三只——突然从她的裙边冲出,汪汪叫着朝他奔来。“别让它们出去,”安妮说。他伸手抱起小狗,动作熟练而温柔——它们很像贝拉,耳朵尖尖的,小尾巴摇来摆去,在海峡的对岸,所有的商妇都愿意养这种小狗。他还没来得及把它们交还给她,它们就已经在轻咬他的手指和衣服,舔着他的脸,滴溜溜的眼睛渴求地望着他:仿佛它们早就盼望见到他。
他把其中的两只轻轻地放到地上;把最小的一只交还给安妮。“Vousêtesgentil,”她说,“我的宝宝们多么喜欢你!你知道,我没办法喜欢凯瑟琳养的那些猴子。Lessingesenchaînés。[1]它们的小手,它们的小脖子都被拴住了。我的宝宝们从心底里喜欢我。”
她的个头真小。她的骨架那么单薄,她的腰那么纤细;如果说两个法学院的学生才顶得上一个红衣主教的话,那么两个安妮才顶得上一个凯瑟琳。有好几个女人坐在矮凳上,正在或者假装在做针线活。玛丽•博林也在其中。她一直低着头,这样也好。还有玛丽•谢尔顿,博林家的表亲,一个大胆泼辣、皮肤白里透红的姑娘,她上下打量着他,并且——很显然地——在心里说,圣母啊,凯里夫人希望得到的居然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吗?后面的暗处还有个姑娘,她的脸侧向一边,不想被人看见。他不知道她是谁,但他明白她为何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安妮似乎喜欢她们这样;此刻,既然放下了小狗,他也在盯着地面。
“嗯,”安妮柔声说,“突然之间,好像什么事情都跟你有关了。国王时时刻刻都在引用克伦威尔先生的话。”她似乎说不好英语,把他的名字念成了克伦穆尔。“他那么有道理,他在各方面都很正确……另外,别忘了,克伦穆尔先生还很逗乐。”
“我看到国王有时的确笑了。但是你呢,小姐?在你的情形下?你自己怎么认为?”
她不高兴地扭头看了一眼。“我想我很少笑。思考的时候,我也会笑。不过我好久没有思考了。”
“你的生活已经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