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开着车驶近苏州河的时候,夜幕已经早早地降临了,他加快了速度,但是沿河的路不宽,迎面而来的车又多,他只能不断地按着喇叭。当终于来到罗周家的楼下,打开车门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楼下围了很多人。现在天气很凉了,又是吃晚饭的时候,却在楼下的寒风里围着这么多人,这令叶萧很奇怪。他本来不是一个喜爱凑热闹的人,过去碰上这种事,都远远绕过,但现在他是一个警官,出于职业的习惯,他还是使劲地挤进了人堆里。
在人群的中央,人们围成一个小圈,在小圈里,仰面躺着一个人。楼下有一盏路灯一直亮着,使叶萧看清了这个人的脸,瞬间,他的心沉了下去,就像整个人在大海中沉没了一样。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地呼唤出了地上那个人的名字:“罗周。”
罗周静静地躺在地上,那张熟悉的脸惨白惨白的,全身一动不动,睁着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看着已经变黑了的天空和满天星斗。鼻子里流着血,源源不断地,而且耳朵和嘴巴里似乎也有血液往外溢出。在他的脑后,鲜血正缓缓地流淌着,就像一条条红色的溪流,分岔再汇聚,汇聚再分岔,在水泥的地面上奔流着,最后变成红色的血泊漫流着。这些血液把罗周衣服的后半部分也染红了,使得罗周看上去正在一块血红色的幕布前演着戏。
叶萧有些激动,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尽管他并不害怕这种场面,但是,当这种事情降临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的时候,他还是产生了一些愤怒,他在心里狂乱地叫着:这是谁干的?但他的第一步应该是看一看罗周是否还活着,于是立刻就蹲了下来,摸了摸罗周的颈动脉,什么都摸不出,毫无疑问,罗周死了,但身体还是热的,他一定刚死不久。
叶萧回过头大声地问着周围的人们:“这是谁干的?”
“是他自己。”一个胆大的指着躺在地上的罗周回答。
“你说什么?”叶萧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是他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我们路过这里,忽然听到天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然后就看到他从楼上摔下来砸在地上。”
“是什么时候?”
“大约也就是三四分钟以前吧。我们已经拨打了110报警。”那人的话音未落,叶萧已经听到了警灯正向这里呼啸而来。
叶萧对大家说:“我是警察,请大家不要破坏现场。对不起,先让一让,我上去看看。”
人群中闪开一条通道,叶萧穿过通道跑进了大楼,他按了按电梯,楼下物业的人却对他说今天下午电梯已经坏了。叶萧心里暗暗地咒骂了一声,然后猛吸一口气,跑上了楼梯。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曾经得过登楼比赛的冠军,他现在就像是在比赛一样,向顶楼的终点猛冲上去。只用了1分多钟,他就冲到了顶楼,也顾不得多想,用尽全力,一脚蹬开了罗周的房门。
房间里有股女人的味道,叶萧能闻出这味道,并且他知道这味道属于谁。客厅里没有人,厨房里没有人,卫生间里也没有人,最后是罗周的卧室。卧室里开着灯,窗户也大开着,一阵寒风吹了进来,让叶萧的背脊一阵发抖。卧室里显得非常零乱,桌子上一碗吃到一半的方便面,还在寒风里冒着热气,电脑也还开着,正处于桌面状态。但是,最令叶萧感到意外的是,在卧室里,正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正挂着那幅《魂断楼兰》的演出海报。
叶萧知道这幅画是白璧所画的,画中的女子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以一种摄人魂魄的目光看着前方。叶萧也把目光转到了画中女子所看的方向,那是窗外,一片黑糊糊的天空点缀着星光,还有苏州河对岸的万家灯火。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看到这幅海报,叶萧明白,带来这幅海报的人是谁?他站到了海报的面前,面对着画中女子的那双眼睛,一刹那间,他的心猛跳了一下,忽然觉得画里女人手中抱着的那颗男子的头颅就是他自己的。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却丝毫无济于事,却仿佛觉得那画里的女人要从画中走出来一样。于是叶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寒冷的晚风吹得他的后脑勺直发麻,他知道这一切都出自于人的本能。当人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发现一个捧着人头的女人就要从一幅画里走出来的时候,这种对恐惧逃避的本能就全都释放了出来。他看着那个女人,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忽然觉得一股力量猛地在拉着他的身体往后倒去,他的身体几乎失去了平衡,但腰部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风从身后吹来,头发乱成一团,全身都几乎麻木了。
他现在明白了身后是什么——死亡。叶萧的身后就是死亡,只要他的身体再往后,完全失去平衡,他就会被地心引力拖下去,从这顶楼的窗口坠入地狱。他回过头,看见自己的腰正紧紧地顶在窗台上,而头则后仰着伸出了窗外,如果不是这窗台,恐怕此刻他就要与罗周相会于另一个世界了,现在他才明白了罗周为什么会跳下去。他把头从寒冷黑暗的窗外转了回来,又重新看着那幅海报里的眼睛。叶萧突然明白,面对这样一双眼睛,罗周是无法抗拒的,从窗户跳下去,是唯一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要把这幅海报挂在面对着窗口的墙壁上的原因,这简直就是谋杀,挂在那堵墙上,就等于宣判了罗周死刑。叶萧大口地喘息着,刚才自己也是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全没了,蹲了下来,躲在窗台的阴影下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身体恢复了一些热量,叶萧又站了起来,他不想再看那幅海报,果然是噩梦,他曾对白璧说过,看到这幅画,就会想到噩梦。可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幅描绘了噩梦的画竟然是出自于白璧的手笔?他又转向了窗户,向楼下望去,楼下的路灯照亮了那一圈人,许多警察围绕着罗周的尸体忙碌着。太远了,他看不清罗周的脸,在他的想象中,罗周正仰面看着顶楼窗户里的他。
叶萧给局里的同事打了一个电话,然后静静地坐在窗边等着他们的到来。他重新抬起头看着那幅画,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与画中的那双眼睛进行着某种交流,但他的双手却依旧紧紧地抓住窗沿,生怕什么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渐渐地,罗周的脸庞又浮现在了他眼前,于是,他想起了少年时光,想起了自己在那个时候的梦想。
窗户依旧敞开,寒风让他的身体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