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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第1页)

1

一连许多天,我的脑海里都无法驱除“得耳”的影子。对我而言,他好比一个从阴暗的背景中渐渐移到光亮处的角色。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和传闻简直太多了,已经成为整个平原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无论是在园艺场还是在乡村集市,都会遇到津津乐道议论“得耳”的人。剔除一些夸张和无法避免的误传,凸显在真实中的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怪倔了。比起他来,这个“苏老总”只是一个站在前台的粗人。

“得耳”身为集团董事长,在兼并了附近几个村子之后,实际权势已经覆盖了方圆几十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在当地,对于“得耳”都是交口称赞的,而且大都发自内心。他是一个善良而多趣的化身。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苏老总经办,这个人名声不佳,是个令人恐惧的角色。

“得耳”的个人资产已经没法估算,实际上对公司的全部资产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而且他与公司的关系有些奇特,比如那一片高级别墅既是他的,又是公司的办公总部,这就必须以高额租金累计。他自己的主要居所却是另一处别墅,那是十分可笑的一个建筑群:远看既像现代楼阁又像老式碉堡。据说苏老总来到公司后别出心裁,为其请来一个退役的“防务专家”帮忙,在别墅地下设计了一个堡垒工事,其粮弹贮备足可以在围困状态下独自坚守一年。

现在的确是苏老总君临一切了。

兼并村子是发生在苏老总上任之后的事,其实从半年前就在酝酿运作。附近村子是平原上最贫困的,几个村子的一千余户人家中,竟有三百多户出外打工、二百多人做了流浪汉。这些人中每年都有下落不明者,他们是因各种缘故倒在旅途上的,再也不能还乡了。这些人有的是光棍汉,有的则遗下了故乡的妻子儿女。许多村子已经没有了村头。

经过一段时间的协商,上边传下准信儿:这几个村子归公司统一领导,从此也是这个集团的一员了。

苏老总在接收邻近村庄的大会上有过精彩的“施政演说”。

那一天几个村子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大广场上——苏老总说你们这几个村子真是窝囊到了极点,革命胜利这么多年了,连个像样的大礼堂都没有。没办法,就凑合着在野地里开个大会吧!

其实这个大广场一直是几个村子集会、上演戏剧和电影的地方,有砌了石墙的大土台子,台侧立有高高的木杆,可以悬挂会标、搁置横梁、悬汽灯电灯之类,谁也没有觉得它简陋,甚至还认为它又体面又气派呢!苏老总竟然把它叫成“野地”,这使村子里的人有些沮丧。大家不眨眼地看着台上端坐的这个人物:留了光滑的背头,穿了宽松长袖衣服,布扣子,黑色千层底鞋——一色的地主打扮。当时都以为这个人就是声名远扬的“得耳”,后来才知道是新头儿苏老总。

村里人差不多都忽略了旁边坐的另外几个干部,他们分别是当地的镇长、市里来指导工作的一串带“长”字的人……村里人个个知道,这些人都是“牛腚上的苍蝇——瞎哄哄”,顶事的、能给村子施展魔法的,今后只看这位公司的头儿了。人家既然能把自己的村子变为“总公司”、“集团”,也就有办法把这几个村子从里往外变个样儿。这会儿,“希望”像五彩云气一样,笼罩在台上的这个人头顶上。

开会时,市里和镇上的人说了几句让人记不清的浑话,然后就是苏老总讲话了。他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他的话村里人字字句句都记得。

“……咱这些村子从今以后就是‘集团’辖区了。共同富裕嘛,一村带一村,全国都这么带,全国都富!我就不信拔不了穷根!”说到这儿他狠狠一拍桌子,“不过咱也得丑话说在前头,治村也等于带兵打仗,总得有个章法。你是人,我以礼相待;你是头犟驴,我这里有根棍子哩!你以为我是大善人老‘得耳’吗?我这人脾气不好,只有一条,讲理!老少爷们听好了,咱今后这么着,听话行正道的,有的是香饽饽吃;想耍蛮的,收收野性倒也不晚,嗯,我的话先撂在这儿了……”

他旁边的几个头头脑脑笑眯眯的,领头鼓掌。台下的人也跟着鼓掌,虽然心里不太明白今后会怎样,当时也还是起劲拍手。

开过这个会,村里人明白的只有一点:不能做“犟驴”,人家苏老总手里捏着棍棒呢。

很快,全村的人都到“招工处”报名了,无论年老体弱或身强力壮,也不分男女,都有工作给,有工资拿。老人笑咧了嘴,年轻人穿上了新衣服,一群群拥到报名地。可到了那里才知道,负责登记的全是“集团—总公司”的人,他们一个个态度蛮横得很。

“总公司”把几个村子的大小生计分为“工业”、“农业”、“第三产业”,所谓报名就是个人与公司签约,做工的要按定额拿钱——而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田里去,去搞种地养猪养鸡这类“农业”和“第三产业”;再不就是到工厂作坊里去做一些粗活。不过如今的名称变了,头儿也换了。而且头儿下边还有头儿,一层比一层管得严厉。

村里人终于明白过来:更苦更难的日子来了。

那些穿公安服装、被“总公司”统一领导的“治安保卫大队”身携警棍在街上溜达,老人孩子,包括鸡狗鹅鸭,见了他们都要赶紧躲开。这些执法者,还有大多数部门的负责人,一般都由原公司的人充当。这就使后来兼并进来的村子进一步明白:如今是全村给另一个村子打工来了啊!

村子因为离火车路近,所以多年来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一直在打火车的主意。他们瞅准了火车在这儿停留三两分钟的机会,竟做成了很多事情。几乎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有一辆小架子车,车上摆放了汽水瓜子之类,一旦火车停稳,就从车窗上做交易。做这活路得眼疾手快——必须在车子启动前把钱取回。

如果有临时停下的煤车和其他货车,有人就在深夜里对付它。结果半年时间有十余人被逮,还有一个壮年汉子被当场击毙。

尽管如此,那来来去去的火车还是非常诱人。人们知道它会一直这么跑来跑去,谁也阻挡不住。他们更知道它会给小村扔下什么、带走什么。

这十几年里,有二三十个姑娘和媳妇随着送吃食的架子车,摸透了这个庞然大物的脾性,有的竟先先后后爬进车里,随它走上一程又一程。她们把架子车扔了,一扔扔上半天、一天,毫无牵挂。过了许久许久,从相反方向驶来的火车一停,她们又三三两两跳下来,嚷着:“俺坐过了站哩!”

“坐过了站”的妇女越来越多。后来都明白,她们是去车上找“戴金戒指的男人”——据说这样的男人身上洒了香水,抽着外国烟,手持“嘟嘟响的小机器”,个个出手大方。

有的姑娘上了车,不是随上一站两站,而是永远不再下车——她们随火车走向了天边,从此村里人再也不知她们的死活。

2

屠宰手包亮在“总公司”肉联厂做工,只老婆一个人在农场干。农场的活儿时松时紧,到了收获时节,连包亮和儿子包学忠也要到田里去忙。

包家种了麦子——他们的麦田包裹在更大的一片麦田中间。因为“总公司”有规定:为便于机械操作,庄稼的种植时间、品种,一概由上边说了算;只有管理是承包者的责任。连年大旱,一提到“水”字就愁煞了人。浇水要由承包户租用机井,按小时付钱。因为井常常抽干,所以有时付了钱再排队,等上许多天也不来水。麦子打蔫了,人急得揪头发。

包家的邻地是另一个村子的,那时他们尚未划归“总公司”。这家人姓殷,都叫他们“老殷家”:一个孤老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闺女、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小男孩上学,余下时间也来田里,所以常常一家三口都在地里忙。孤老头子平时不吭一声,两眼浑浊、发灰,看人时眼珠都不动一下,包家就送他外号“死羊眼”。他的女儿出挑得不错,只是有些黑,但眉眼俊美,一条大辫子顺着后背搭到臀部。她平时也像父亲那样一声不吭。包亮听到“死羊眼”唤女儿“小肠(常)”,心想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小肠”,怪极。不过那时候包亮不是后来,苦日子磨掉了仅有的一点幽默心情。只是到了许久以后,他还认为这名字是怪极——“小肠”,他琢磨着,“哼?怪!呸!”他一个人修土埂时,一听到对面的地里这样喊叫就往地上吐一口。

包亮心里是骂苏老总呢。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从不对人说起。这个家伙横行霸道,连保镖都一个比一个坏。有一天夜里包亮起早去圈里捆猪,摸黑到了后街。他是帮本家婶子做这活儿的,因为她男人去年在煤矿出了事,儿子又小,有事都是他帮她做。他刚要拍门,就听到屋里有屏气声、压低了的呼叫声。他觉得头上涌满了血,两手握得出水。他听得清清楚楚:本家婶子正在哀求别人放开她,那人说话嗡嗡响,是苏老总手下的人……婶子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死了男人不到半年,头发全白了。包亮习惯地摸摸身上,没带杀猪刀。其实带了他也不敢使。他对苏老总又恨又怕。他只得大声拍门,喊着:“捆猪的来了……”

包亮在“总公司”宰猪,出牛马力,挣最低薪。车间头儿下了谗言,说他三番五次偷走猪下水。苏老总手下的人已经让人捎了口信,从上个月算起,薪水再压百分之二十,以观后效。包亮去找苏老总求饶,还未走近办公室,就被“治安”人员生擒——因为包亮慌忙中忘了洗手,满手是血,而且腰上还别了杀猪刀……怎么解释也没用,跪也没用。那真不是人能熬得下的折腾啊,包亮被吊在梁上,直打得皮开肉绽。直到第三天,苏老总听说了才亲自来看了看,踢几脚说:“谅你也不敢。”就这样,包亮又回到了宰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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